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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用分贝突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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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城的八月,暑气未消,蝉鸣依旧聒噪,像是要将这夏末最后的热量尽数喊出来。
黎家大宅的餐厅里,那张能坐下二十人的红木长桌,此刻却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光可鉴人的餐桌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早餐已经由梁婶一一端上,是新出炉的奶黄包,冒着丝丝热气,配着熬得软糯的小米粥和几碟精致小菜。但没人动筷子。
首位上坐着的是黎家的一家之主,黎圣尧。他年过半百,头发已有些花白,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他只是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用热毛巾擦着手,仿佛对这一桌的寂静毫无所察。
他的左手边,是哭了一宿、眼眶依旧红肿的老太太。她时不时地望向楼梯口,嘴唇翕动,像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得说不出口。
桌子的其余位置,稀稀拉落地坐着黎家的二叔、三叔、四姑以及他们的家眷。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眼神在空中交汇一瞬,又迅速避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只因今天是黎阳归家的日子。
那位流落在外十八年,名正言顺的黎家长孙。
也理应如此,是另一个人……离家的日子。
楼梯处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地毯上的尘埃。即便如此,这细微的动静也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中,让餐桌旁好几个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来人是黎喻。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身形清瘦,眉眼干净得像一幅水墨画。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箱子的滚轮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在距离餐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黎圣尧身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父……不,黎叔。”他迅速地改了口,这个称呼像是烫嘴的山芋,让他自己都觉得狼狈,“那我今天就……”
“小喻!”老太太俞有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打破了满室的寂静,“怎么说话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黎圣尧就是你父亲!你怎么着,都是这个不肖子养大的,喊他一声父亲怎么了!”
“奶奶……”黎喻的脸色白了几分,只能无措地喊了一声。
“妈,您就别为难孩子了。”二婶白曼姚慢悠悠地开了口,她描画精致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把嘴向来是喜欢在火上浇油的,“喻仔是自己决定走的,有志气,咱们也不是没挽留过。说不定出去能有更好的发展呢,您就别掺和了。”
三叔黎东锦也立刻接话,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是啊妈,你看喻仔都自己改口了,懂事。小喻啊,黎家林业那边也不是没有一个半个岗的,你要是乐得在我们家,上下班也方便,有事大家还能照应。”他眼神时不时瞥向黎圣尧那边,似乎是想看看这位大哥作何反应。
“三叔,上回我哥黎励上班的事可没见你这么热心。”二叔家那个叫黎通的少年,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拿铁叉戳着那蓬松的馒头,嗤笑了一声。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三叔脸上有些挂不住。
一直没说话的四姑黎南枝,黎家唯一一个在外面有自己事业的女人,则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黎喻,开口道:“都少说两句。小喻,别听他们的。你外语学得这么好,是块料子。过段时间四姑我去南港谈生意,你跟我一块去,做个翻译,见见世面,比待在汾城强。”
林喻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有的尖酸,有的虚伪,有的则带着明晃晃的利用。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一家之主。
黎圣尧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切。从以前就是这样,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园丁,不在乎盆栽的感受,只在乎它长势是否喜人,姿态是否优美,能否让前来观赏的客人们赞不绝口。而他林喻,就是这盘被精心培育了十八年的盆栽,如今,正主回来了,这盆赝品,便连摆在角落的资格都快要失去了。
终于,黎圣尧放下了毛巾,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林喻身上,平淡无波。
“好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嘈杂瞬间平息,“有什么事,就等小阳回来再说吧。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他顿了顿,对着林喻招了招手,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过来,先吃饭。”
一句话,便将林喻所有的决心和告别都堵了回去。
而他的意见,想走还是想留的意见,从始至终,并无人真正过问。林喻提着行李箱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了等待被“发落”的物件。
林喻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餐桌上的众人各怀心思地看着他,那感觉就像是被无数无形的线拉扯着,进退两难。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僵局,哪怕是再一次忤逆。
就在这时——
“砰!”
雕花橡木大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推开,狠狠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餐厅里的水晶吊灯都跟着晃了几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少年,他个子很高,穿着一件印着奇怪字母的白色 T 恤和一条大短裤,脚上踩着一双海外的帆布鞋。许是赶路辛苦,他额头上布着一层薄汗,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像一株在野地里肆意生长的向日葵,充满了蓬勃到近乎莽撞的生命力。
他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双肩包,一手还拖着个行李箱,就这么堂堂登场。
进来后,他第一眼没看人,而是看到了天花板上慢悠悠转着的老式吊扇,眼睛瞬间就亮了。
“我天,风扇!”他旁若无人地发出一声感叹,声音清亮,“在这空调灭绝的年代,也就只有你能抚慰我这颗被热得受伤的心灵了!”
跟在他身后的管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少爷当心!”
黎阳没理会,拖着箱子往里走,结果身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正是那盆被黎圣尧视若珍宝,精心打理的罗汉松。
“哇,这盆栽放正门口,每天出入真的不会被绊两下吗?”他伸手戳了戳那坚硬的枝干,然后扭头问旁边的管家,“顺便问一下,这玩意现在值多少钱?”
管家被问得一头汗,支支吾吾地答:“少爷,这……这都是老爷的心爱之物。不过,弄坏了再买过就是了,您的身子要紧……”
“别啊,”少年来了兴致,伸出五个手指头比划了一下,“有这个数不?”
管家估摸了一下,迟疑地点头:“大抵……是有的。”
“我天!”少年眼睛瞪得溜圆,开始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按照一比一百的通货膨胀率,再加上点艺术和时间的附加值,嘶——这得值……”
整个餐厅的人,包括林喻,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他。
他……就是那位“黎阳”吗?这和他们想象中那个在南港长大的、知书达理的贵公子形象,似乎……偏差有点大。
“小阳,过来。”最终还是黎圣尧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后半句关于礼仪的话没说出口,心想,这些东西,自会有人慢慢教他。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人到齐了,吃饭吧。”
黎阳这才注意到餐桌旁的一大家子人,他挠了挠头,露齿一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齿。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提着行李箱、站在楼梯口的林喻身上。
林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把行李箱往身后藏,然后对黎圣尧说:“不了,黎叔,你们吃吧,我先……”
他话还没说完,黎阳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心很热,带着薄汗,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林喻心里一惊。
“哥们,这可不够意思!”黎阳的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认识了十年,“事已至此,先吃饭吧!——好像前段时间很流行这句话来着。”
“哥……哥们?”林喻彻底懵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自来熟的少年,脑子里一片空白。
“嗯?很难理解吗?”黎阳歪了歪头,一脸纯真地反问,“那……兄弟?既然都是住在这儿的,我们年纪又差不多,那不就是兄弟吗?”
他这套简单粗暴的逻辑,让餐桌旁的二婶嘴角抽了抽。
林喻艰难地开口:“嗯……好像,不是。”
“那,堂的?”黎阳锲而不舍地追问。
“……嗯?”
“那,表的总是了吧?”
“……?”
林喻的脑子已经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了,只能发出一连串困惑的单音节。
看着林喻一脸茫然的样子,黎阳像是终于放弃了思考,他哈哈一笑,露出一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然后猛地伸出胳膊,一把揽住了林喻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那——实在不行,契的也行!哎呀,管他那么多呢!”他的声音响亮而快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反正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兄弟啦!”
林喻整个人都僵住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该叫林喻还是黎喻——就这么被黎阳揽在臂弯中,鼻尖萦绕着陌生的气息,耳边是那人理直气壮的宣告,大脑一片空白,彻底不知所措。
餐桌旁,一众黎家人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活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
夜晚,林喻回了自己——或者说,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行李箱安静地立在墙角,像一个无声的催促,提醒着他这里已非归处。
他坐在书桌前,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的闹剧还在脑海里回放,那个叫黎阳的少年,像一阵无法预测的台风,将黎家一池死水搅得天翻地覆。他身上那股蛮不讲理的亲热和坦荡,让林喻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想不明白。
“咚咚——”
两声突兀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把手被转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正是黎阳。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找到了开关,“啪”的一声,房间瞬间被灯光填满。
林喻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嗨!”黎阳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两瓶冰镇的玻璃橙汁汽水,其中一罐“啪”地一声放在了林喻面前的书桌上,撞出一圈水渍,“还没睡啊?”
林喻没有碰那汽水,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戒备和疏离。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会不经允许就闯入他的房间。
黎阳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反着跨坐上去,下巴搁在椅背上,像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
“兄弟,”他压低了声音,表情变得神秘又兴奋,“我有个大 project,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仿佛藏着一整个宇宙的星辰。
林喻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底一整天的问题,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为什么……‘选’上我?”
他刻意加重了“选”这个字。是选择他当“兄弟”,还是选择他作为某种姿态的表演对象?在这个家里,所有的善意背后,似乎都藏着算计。
黎阳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嗯?嘿嘿,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都有点热血上头的东西嘛——更何况,你是我兄弟!”
他把“兄弟”两个字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个不证自明、颠扑不破的真理。
林喻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黎阳猜错了,这腔热血,林喻从记事起就没多少。他的每一天,都像在走钢丝,冷静和克制才是他的生存本能。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黎阳,语气平静无波:“……叫我林喻吧。”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在划分界限。我姓林,不姓黎。我们不是兄弟。
黎阳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然后,他用一种更加响亮、更加热情的声音喊道:
“哥!”
林喻:“……”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疏离和防备,都被这个单音节的、充满亲昵的称呼给撞得粉碎。他甚至能看到黎阳喊出这个字时,眼睛里闪过的狡黠光芒。
他看着黎阳那张毫无城府、写满“快来加入我”的脸,心中那根紧绷了十八年的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被拨动得更加厉害。
这太不正常了。
在这个家里,每一个人对他说话,都像是在下一盘精密的棋。奶奶的爱是保护,也是束缚;二婶的笑是刀子,三叔的关心是算计,四姑的赏识是利用,就连黎圣尧的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权衡。
可眼前这个人……他本该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是所有矛盾的根源,是他身份尴尬的最终证明。他应该像其他人一样,用怜悯、用施舍、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对待自己。
但他没有。
他像一颗毫无预兆砸进窗户的石子,用最直接、最粗暴、甚至有点傻气的方式,表达着一种林喻从未见过的……善意。
这份善意,比任何敌意都更让林喻感到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这份善意的保质期是多久,也不知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去交换。
林喻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挣扎。他觉得和黎阳讲道理,是一件极其消耗心力的事。
“……随便你。”他揉了揉眉心,妥协道,“所以,你要干什么?”
听到他终于松口,黎阳立刻恢复了那种打了鸡血的兴奋状态,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凑到林喻面前,双眼放光,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然是——”
“当!老!爷!”
林喻沉默了良久,久到黎阳脸上的兴奋都快要挂不住,开始有些不耐烦地想再次开口时,他才终于抬起眼,迎上黎阳的目光。
“为什么?”
“当老爷……不是很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