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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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楼道里传来了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串哗啦作响、在锁孔里笨拙转动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烟酒混合气味先于人涌了进来。
今安的父亲趔趄着出现在门口。他身形高大，背却微微佝偻着，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脊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沾满油污，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脸色在昏暗光线下透着疲惫的灰黄，眼袋深重，眼神浑浊中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意，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生活磋磨后的潦倒和戾气。
他显然没料到屋里的样子，愣了一下，混沌的目光扫过异常整洁的客厅，然后落在了坐在沙发上的今安和站在一旁的奶奶身上。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嘴角甚至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但那点微弱的波动很快被更深的不耐取代。
“妈？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随手将工具包“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激起细微的灰尘。动作粗鲁，却带着长期体力劳动养成的习惯性力道。
奶奶依旧端坐着，脸色平静，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拿起桌上的热茶，吹了口气，缓缓喝下，才抬眸看向今安的父亲，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我再不来，今安就要被你欺负死了，你告诉我？现在你是怎么照顾安安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今安父亲被噎了一下，脸上挂不住，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踉跄着走向冰箱，拿出半瓶白酒，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酒精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浑浊的酒气在清新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出院了？”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今安身上，语气生硬，眼神却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既然回来了就安分点，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这话听起来刺耳，但细品之下，竟藏着一丝笨拙的关心。今安抬起头，第一次注意到父亲握着酒瓶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口，有些还贴着发黄的胶布。
“你手怎么了？”今安下意识问。
今安父亲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儿子会注意到这个。他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了藏，语气却更冲：“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但接下来他的举动出人意料。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茶几旁，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已经有些压扁的桂花糕。“路上买的，”他把袋子往今安面前一推，眼神躲闪，“不吃就扔了。”
这个举动让今安愣住了。他记得这是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家甜点铺的味道。
奶奶适时开口：“孩子刚回来，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好听的？”今的父亲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提高，“ 我说好听的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指着自己身上的工装，“我天天在工地拼死拼活，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的愤怒里透着深深的无力。今安这才注意到，父亲的工装领口处别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符，那是多年前母亲还在时，一家三口去寺庙求的。
“你以为我想这样？”今大勇又灌了一口酒，眼神恍惚，“我也想过正常日子......”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却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酒精让他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刚才那一瞬间的柔软转眼就被戾气取代。
“读书？”他突然冷笑，“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像我一样......”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今安心上。但奇怪的是，这次他除了心痛，还隐约感受到父亲话语里那份对自己人生的失望。
夜深时分，今安起来喝水，发现父亲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月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那个曾经挺拔的男人现在佝偻着背，对着空酒瓶发呆。
听到动静，他慌忙站起身，粗声粗气地说：“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但眼神里却有一丝被撞见脆弱时的慌乱。
今安没有回答，默默倒了水。转身时，他听见父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明天......记得吃早饭。”
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今安愣在原地。等他回头时，父亲已经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卧室，只留下一个疲惫的背影。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今安就被厨房里轻微的响动惊醒。他悄悄推开房门，看见父亲正笨拙地在灶台前忙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显然不擅长做饭，打鸡蛋时蛋壳掉进了碗里，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挑出来。
“该死......”父亲低声咒骂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蛋壳碎片一点一点挑出来。
今安退回房间，假装还在睡觉。过了一会儿，父亲轻轻推开门，在他枕边放了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今安闭着眼，却能闻到父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汗水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听工地上的工友说他儿子想要一双球鞋.说现在的学生都穿这个，跑步舒服，打球也不伤脚。”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寻思着......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家孩子也得有.....就用这个钱买。”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今安坐起身，看着那张钞票，有皱巴巴的百元钞，更多的是五十、二十的零钱，显然是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显然在口袋里揣了很久，能闻到父亲身上特有的烟草的味道。最上面还放着一张工地上用的便签纸，上面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买鞋。
他走到客厅，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碗已经凉透的粥，面放着一颗煎蛋，旁边放着今安小时候最爱吃的肉松。
父亲不见踪影，只有玄关处那双沾满泥土的工鞋，显示他一早就出门上工了。
今安握着那张还带着父亲体温的钞票，看着那碗凉粥，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用粗鲁和冷漠伪装自己，却仍在笨拙地试图表达关爱的男人。
奶奶从客房出来，悄悄走到今安身边，看着桌上的煎蛋，叹了口气:“你爸凌晨四点就起来了，在厨房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她指着垃圾桶里好几个失败的煎蛋，“他说，你还年轻，多吃点蛋白质对身体好。”顿了顿，就继续说道，“你爸他......这些年过得很苦。工地上活重，他又不肯示弱。”
“我知道。”
今安点点头。他忽然明白，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连表达爱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些伤人的话语，更多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而那些笨拙的关怀，才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
在这个破碎的家里，爱从未消失，只是被生活的苦难扭曲了形状。
今安坐下来，尝了口煎蛋，他却吃出了记忆中久违的味道。
他想起六岁那年，父亲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的父亲会把他扛在肩上，会耐心教他骑自行车，会在他生病时整夜守在床边。
“你爸他......”奶奶在他对面坐下，“上个月工地出事，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肋骨裂了两根，手也伤了，缝了三针，却连去医院包扎都舍不得。。在家躺了三天就非要回去上工，说不能断了收入。”
今安的手顿住了。他想起前段时间父亲总是捂着胸口，还以为是喝多了难受。
“他不是不爱你，安安。”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只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你妈妈走后，他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你，还要被人嘲笑老婆跟别人跑了……”
今安的手顿住了。他想起昨晚父亲藏起来的手，想起那粗糙的指节上新鲜的伤痕。
“他不是不爱你，只是......”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只是他被生活磨得，连怎么爱人都快忘了。”
今安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粥。他突然明白，父亲那些伤人的话，那些冷漠的态度，其实都是在向生活嘶吼——为什么我拼尽全力，还是给不了家人更好的生活？
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时忆发来一连串消息。
我叫小忆:哥哥早安！
我叫小忆:我昨晚梦到你了！
我叫小忆:你今天会来看我吗？
看着这些充满活力的消息，再对比眼前冷清的粥碗，今安感到一阵割裂。两个世界在他心里拉扯——一个是时忆所在的、被精心呵护的纯净天地，一个是这个破败却真实的、需要他面对的家。
他回复时忆：今天要整理东西，过几天去看你。
放下手机，今安端起那碗凉粥，慢慢地吃着。米粒已经发硬，煎蛋有点微焦，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这是父亲凌晨四点起床为他准备的，虽然粗糙，却是那个笨拙的男人能给出的最大温柔。
傍晚，父亲回来了，浑身都是水泥灰。他瞥了眼今安的脚，看见还是那双旧鞋，眼神黯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今天的他显得格外疲惫，连脚步都比平时更沉重。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额头上都是汗。
今安犹豫了一下，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父亲睁开眼，看了看水杯，又看了看今安，眼神复杂。他接过杯子，声音沙哑：“谢谢。”
这个简单的词让今安愣住了。记忆中，父亲从未对他说过谢谢。
“爸，”今安轻声说，“等你休息，一起去买？”
父亲愣了一下，粗声应了句：“随便你。”但挠头时看到他连后颈都红了。
“手......还疼吗？”今安轻声问。
父亲明显僵了一下，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谁跟你说的？一点小伤。”
但这次，他的语气不再尖锐，反而带着一丝被关心的无措。
“没事！以前受过比这个……”话语突然顿住，只道，“嗨，没事！”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路过药店买的......维生素，你们读书人用脑多。”父亲语气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尖锐。
那是一盒价格不菲的复合维生素，包装崭新，与父亲身上破旧的工装形成鲜明对比。
“好了，爸要去洗澡了，去准备准备，可以吃饭了。”说着便往浴室走去。
这时，父亲的手机突然在沙发上响起。今安拿起来，看到屏幕上是工头发来的消息：“明天有搬水泥的活你还干不干了？医生说你这伤得静养一个月！”
今安的手指微微发抖。他从未想过，那个总是醉醺醺、满口恶言的父亲，原来一直在用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支撑着这个家。
晚饭时，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默默地吃着饭，偶尔抬头看看今安，欲言又止。当发现今安碗里的饭快见底时，他下意识地把仅有的一个鸡腿夹到今安碗里，随即又像是觉得这样太矫情，粗声说：“不吃就剩着。”饭后，他甚至试图帮忙收拾碗筷，虽然动作笨拙得差点打碎盘子。
那一刻，今安突然明白，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生活的重担让这份爱变得扭曲而笨拙。那些伤人的话语，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那些偶尔流露的温柔，才是他真实的内心。
深夜，今安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一天的种种。父亲那些笨拙的关心、欲言又止的注视、还有那碗凉透的粥，都在告诉他：爱从未离开，只是被生活的苦难掩盖了形状。
这时，手机又亮了。时忆发来消息。
我叫小忆:哥哥，今天开心吗？
今安看着消息，又听着门外父亲艰难的呼吸声，缓缓回复：今天，我好像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
聊了一会儿之后，时忆那边的护士催他要睡觉了，是只能无奈仓促结束这次的聊天。
我叫小忆:哥哥，晚安。记得想我。
今安回复：晚安，小忆。
他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两个世界在他心中慢慢融合——他既要守护时忆那份纯粹的依赖，也要接纳父亲这份笨拙的爱。也许成长就是这样，在理解与被理解之间，找到自己的路。
门外传来父亲轻微的咳嗽声，还有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今安知道，那是父亲在确认他是否安好。
往后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他开始学会在那些尖锐的话语背后，寻找那份被生活磨蚀得粗糙却从未消失的爱。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破碎的家，也许正是他需要守护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