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
-
回到家门口，推开家门的一刹那，今安愣住了。
预想中刺鼻的烟酒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地板光洁如新，所有杂物都被归置得整整齐齐。
餐桌上，不再是堆积如山的空酒瓶和残羹冷炙，而是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很多都是他记忆深处儿时最爱吃的。
而父亲就站在桌边，脸上堆着一种今安既熟悉又陌生的笑容——那是他很久以前见过的，如今却像是从箱底翻出的、带着褶子的旧衣服，勉强套在了他憔悴的脸上。
这和煦笑颜与他脑海中父亲酗酒暴戾的面容、以及更久远记忆中真正慈爱的模样疯狂交织、扭曲，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割裂感。
他站在门口，一时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残酷的梦境。
“安安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响起，带着常年烟酒浸染后特有的沙哑和粗糙，他双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搓了搓，“快，洗手吃饭。爸爸今天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沙哑的嗓音戳破了这层幻境，那是日积月累下抽烟酗酒所造成的音质，与记忆深处脑海里温润的嗓音完全不一样，也正是这不一样将今安狠狠拉回现实，令他无法适从。
“哎呀，做了这么多，哪里吃得了呀。”母亲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自然地换鞋进屋，仿佛从未离开过九年。
“不多不多！”父亲连忙应和，眼神却不敢与今安对视，只盯着满桌的菜，“团圆嘛……就该吃顿好的。”那“团圆”二字，他说得有些生涩。
母亲拉着僵硬的今安在餐桌前坐下。父亲殷勤地盛来米饭，母亲则不断往他碗里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看你瘦的”。
父亲盛完饭后，则沉默地扒着饭，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下今安，那眼神里混杂着期待、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满桌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此刻却像一堆油腻的、令人作呕的道具，堵在他的喉咙口。
“安安，怎么不吃排骨？你爸特意起大早去买的。”母亲推了推盘子。 父亲像是被点到名，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巴巴地接话：“嗯，吃，多吃点。”
今安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胃里一阵翻搅。“我……不饿。”他声音很轻。
父亲的嘴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副强装的和煦面具边缘，开始龟裂。他放下筷子，动作有些重，瓷碗碰在桌面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忙活一下午，一口都不吃？”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压抑着即将翻涌的情绪，“是不是……不合胃口？”
今安只觉得无比疲惫。这个家仿佛变成了一个舞台，父亲是蹩脚的主角，母亲是受邀的观众，而他，是被强行推上来配合演出的配角。他只想逃离。
“没有，”今安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感袭来，“只是没胃口。”
“没胃口……”父亲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他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呼吸也变得粗重。“我难得有空，你就这么不给面子？”
母亲见状，眉头蹙起，语气带着规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偏向：“安安，你看你爸忙了一下午，手上还烫了个泡。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吃一口吗？”
熟悉的指责像冰冷的潮水涌来，今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累。
“懂事……呵。”今安抬起眼，看向母亲，又看向父亲那双开始泛红的眼睛，“你们问过我，想不想吃这顿饭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彻底刺破了父亲勉强维持的平静。
“砰！”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跳起来，汤汁溅出。“反了你了！”他霍地站起，身体因愤怒而前倾，那张脸瞬间变回了今安最熟悉的、被酒精和戾气掌控的模样，“给脸不要脸！老子就不该对你有什么好脸色！天生就是来讨债的！”
母亲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放下筷子，语气带着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父亲话语的默认：“安安，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道你爸爸有多不容易吗？整天起早贪黑的，你看看你爸手上的茧子，我这些年不在，都是你爸爸一个人拉扯你长大的，妈妈好不容易来一次，你爸爸特意早早地赶回家，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蔬菜，给你做你爱吃的饭菜，想要一家人吃顿好饭，你别这样子闹，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不行吗？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快跟你爸道歉！”
看着眼前这两张愤怒又理所当然的脸，今安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一点点碾碎。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疲惫。
他慢慢站起身，目光扫过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又落在母亲写满“失望”的脸上，声音平静得可怕：
“看，这样多好。”他扯出一个极淡的、破碎的笑，“何必装呢？你们不累吗？”
他深吸一口气，那强撑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如果我的存在，只是让你们一个不得不装，一个不停地怨……那我消失，好不好？”
“你——”父亲目眦欲裂，被这种“大逆不道”彻底激怒，想也没想，扬手便挥了过来！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房间里炸响。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今安偏着头，脸颊上是迅速浮现的、清晰的五指红痕。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但他却感觉不到，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终于彻底熄灭了。
父亲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儿子脸上那刺目的红痕，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慌乱与悔意。但这情绪瞬间被更汹涌的怒火和“父亲威严”覆盖了。
“滚！”他指着门口，声音因情绪的极端冲突而嘶哑变形，“有本事你就滚！永远别回来！”
今安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他偏着头，手指颤抖着抚上那迅速肿起的、印着清晰指痕的脸颊，突然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病态和嘲讽。
“我恨……很讨厌你们” 他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却又停顿一下，终是没有说出更加决绝的话。
今安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一旁愣住的母亲。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名为“家”的地方。
在他身后，关门声重重响起。
门内，是父亲粗重的喘息和母亲带着哭腔的埋怨：“你打他干什么！好好说话不行吗……”
还有父亲更加暴躁的、仿佛为了说服自己而拔高的反驳：“我打他怎么了？！你看他说的什么混账话！都是你惯的！”
可是他忘了母亲已离开这个家九年。
门外，今安冲下楼去，走到双脚麻木，方才停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那滚烫的液体落下。
他知道，父亲刚才某一瞬间，或许是有过一丝后悔的。
但正是这偶尔闪现、却又迅速被恶淹没的“好”，才最是残忍。
它让你无法彻底去恨，却又让你在每一次怀抱微小时希望时，被更重地摔碎。
这反复无常的折磨，远比纯粹的坏，更让人绝望。
长期积压的委屈、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瞬间轰然爆发。眼睛终是止不住，落了下来。
还在屋内的父母似乎被他的反应惊住了，下意识追到门口，却只见儿子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黑暗中。
父亲喘着粗气，脸上怒意未消，夹杂着一丝慌乱，却强自镇定地对母亲，也像对自己说：“别管他！让他滚！翅膀硬了！让他出去吃点苦头就知道厉害了！都是惯出来的臭毛病！看他能犟到几时！”
母亲站在门口，望着漆黑的楼道，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确定：“……真的，没事吗？”
今安停靠了一会墙面，便又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出了这栋楼，冰冷的夜风刮过灼热的脸颊，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刺痛，力气耗尽，他才慢慢停下来，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座横跨宽阔江面的大桥上。
桥下车流如织，灯河璀璨，城市的繁华夜景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铺陈开去。
桥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更衬得他形单影只，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靠在冰冷的桥栏上，望着桥下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江水，江水倒映着零星光点，像诱惑人沉沦的虚假星辰。
过往种种在脑中飞速掠过，父母的争吵、冷漠、暴力，短暂的虚假温情，漫长的孤独等待……所有情绪最终汇成一个念头：太累了，结束吧。
他眼神一空，没有任何犹豫，双手一撑，翻过护栏，纵身跃下！身影决绝地没入黑暗之中，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啊——！” 桥上一片惊呼。
“快来人啊！有人跳河了！谁会游泳啊！？”人在桥边询问。
几乎在同一时间，桥上一对正在悠闲散步的年轻男女目睹了这一幕。那女生反应极快，惊呼一声“不好！”，瞬间将手中的奶茶塞到旁边男生怀里，甩掉外套，没有任何犹豫，翻过护栏，以一个利落的姿势跃入江中！
男生脸色骤变，却极其冷静，一边冲向桥边试图看清下方情况，一边迅速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和110，语速飞快地报告地点和情况。
冰冷的江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和窒息感疯狂袭来。
今安的意识在迅速模糊，求生的本能让他无意识地挣扎了几下，但下沉的趋势并未停止。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奋力将他往水面上带……
不知过了多久，今安在剧烈的咳嗽和胸腔的灼痛中恢复了一丝意识。
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岸边，有人正在用力按压他的胸腔，新鲜空气被迫进入肺部，带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模糊看到身边围着人，一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陌生女生正紧张地看着他，另一个男生则刚挂断电话，迅速脱下自己的干外套裹在女生身上，然后接手继续为他做急救措施。
远处，隐约传来了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
急诊室的病床上，今安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他浑身无力，头昏沉沉的，脸颊依旧隐隐作痛。
“你醒了？” 一个清冽温和的男声响起。
今安偏过头，看见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长相清俊的男生，正拿着水果刀削苹果，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
见他醒来，男生停下动作，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苹果递过来，眼神平静而关切：“醒了？要不要吃口苹果？”
“……谢谢，不用。” 今安的声音虚弱干涩，带着怯意和茫然，“你是……？”
“我叫季予时。” 男生把苹果放在床头柜的盘子里，语气平和，“刚才在桥上，是我朋友文妍跳下去把你救上来的，我给你做了人工呼吸。她衣服湿透了，我先让她去附近酒店换衣服休息了，我在这里等你醒来。你呢？叫什么名字？”
“今安……我叫今安。” 他小声回答。
“今安，” 季予时轻声重复了一遍，眉眼温和，“很好听的名字。别害怕，没事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今安眼底深处的恐惧和脆弱，声音放得更缓。
“护士去联系下你的父母，应该快要到了。”他的眼眸紧紧锁定着今安，看着他的反应。
今安听到季予时前半段话，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下，但听到后半段声音又瑟缩了，眼底深处的恐惧和脆弱浮现而出。
看着今安的反应，心下瞬间了然。
“见不见他们、什么时候见，由你决定。我不会让他们直接冲进来，他们就算进来了，我也会保护好你，你不必紧张，有我在。”季予时从容不迫地说着，令人充满了心安，相信他成了今安唯一的一条路。
在季予的坚定的话语中，今安的紧绷的神情也慢慢的放松。
季予时看着今安放松的神经和乖巧的模样，便继续抚慰：“既然你对这世间无望，那你跳入河中的那一刻，便已死亡，我们把你救上来，那便是你的新生，那就把你跳入河中的那刹那当做终点，亦是你接下来的起点。从现在开始，你拥有了你的第二条命，忘记过去，现在只属于你自己，现在的你，要为你自己而活。”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缓慢地渗入今安冰冷绝望的心湖，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颤动。
就在这时，病房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熟悉而吵嚷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病房内短暂的宁静。
“是不是这间？护士说就在这边！”
“肯定是！快去看看他。”
那声音，正是今安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