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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雾 ...

  •   晨光熹微,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而狭窄的光带。
      灰尘在光带中无声地飞舞。
      颜之斐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吊灯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模糊不清。
      一种熟悉的、每日清晨都会准时造访的空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他。
      偶尔,在这片空茫中会闪过一丝极细微的、仿佛电视雪花屏般的噪音感,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种莫名的心悸。
      他在哪里?他是谁?
      大脑像被格式化的硬盘,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生理反应——
      呼吸,以及随之而来的、胸腔深处隐隐的闷痛。他微微动了动手指,触及的是冰凉丝滑的床单。
      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让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即使身上盖着厚厚的羽绒被也无济于事。
      手脚像是浸在冰水里,尤其是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
      他偏过头,视线在床头柜上摸索。
      然后,他看到了那本深棕色的皮革笔记本和一支插在侧袋里的钢笔。
      笔记本下面,压着一片早已失去水分、变得薄脆而焦黄的向日葵花瓣。他下意识地用手指碰了碰它,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触感掠过心头,快得无法捕捉来源,只留下更深的空茫。
      像是迷航的水手看到了灯塔,一种近乎本能驱动着他伸出手。
      指尖在触碰到笔记本粗糙封皮的瞬间,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部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微微发疼。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靠在床头,将笔记本摊开在膝上。
      扉页上,是一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颜之斐。记住。”
      他的名字。
      这是他每日苏醒后,认知世界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坐标。
      他缓缓翻页。
      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日记的内容是按照日期记录的,但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全新的,这些文字是另一个“自己”留给此刻的他的唯一线索。
      “X月X日。天气阴。气温18度。畏寒,需添衣。”
      “重要事项:上午十点,社区社工小李可能会来访,询问生活需求。可开门。”
      “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记得加热后再吃。勿饮冷水。”
      “若头晕,茶几下层左手边第二个抽屉,有药。一次一片。”
      “……”
      一条条,一件件,事无巨细,像是写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的备忘录。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冷静的疏离,记录者仿佛在客观地描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颜之斐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些日常提醒,这些内容无法在他空荡的脑海里激起任何涟漪。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最新一页的底部,那里有几行字墨迹似乎更深,笔划也更为急促:
      “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很重要。” “……或者,很重要的人?”
      “头很痛。”
      忘了什么?
      他试图去思考,去捕捉那可能存在的记忆碎片,然而太阳穴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细针扎入。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额角,指尖冰凉的温度稍稍缓解了那阵突来的痛苦。
      算了。
      日记里说了,不要强行回忆。
      他放弃了思索,那种空茫感再次包裹上来,带着一种疲惫的认命。
      他掀开被子,双脚触及地面时,又是一阵寒意顺着脚心窜上来。他扶着床沿慢慢站起,一阵轻微的眩晕让他晃了晃,不得不停顿片刻,才缓缓走向衣柜。
      即使窗外已是初夏的光景,蝉鸣隐约可闻,他依旧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件高领的薄羊绒衫和一条长裤穿上。
      镜子里映出一个清瘦苍白的男人,桃花眼的轮廓极好看,眼尾天然带着一抹微红,本该是多情的眼型,却因缺乏神采而显得疏离冷淡。
      右面中那一滴小小的泪痣,在过分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像一颗凝固的眼泪。薄唇缺乏血色。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得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洗漱,加热牛奶,吃掉面包。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机械,像是预设好程序的机器。
      屋子里寂静得可怕,只有电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他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吃完简单的早餐,那阵熟悉的、气血不足带来的疲惫和嗜睡感再度袭来。
      脑子像是生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缓慢,思绪粘稠而混沌。
      他需要一点刺激。
      他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几乎是放任自己跌坐进去,然后习惯性地向茶几摸索——那里放着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
      烟盒有些瘪了。
      他抽出一支,细长的烟支夹在苍白修长的指间,形成一种脆弱又颓唐的对比。他尝试用打火机点燃,但手抖得厉害。
      第一次,第二次,咔哒声响起,火苗却总是无法准确地对准烟头。
      这种不受控制的颤抖让他感到一阵焦躁,却又无力改变。
      最终,他几乎是用了双手才勉强将烟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中,引发一阵低沉的咳嗽。
      咳嗽牵动了虚弱的身体,让他眼尾那抹红更加艳丽,生理性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他靠在沙发背垫上,微微喘息着,仰起头,吐出灰白色的烟圈。
      烟雾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那一刻,一种易碎而糜丽的气质在他周身弥漫开来。
      他眯着眼,看着烟雾缓缓上升,消散,如同他每日都在丢失的记忆,抓不住,留不下。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清脆的铃声打破了房间内死寂的沉默。
      颜之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他迟疑地看向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警惕。日记里提过,社区社工可能会来。
      他掐灭了只抽了几口的烟,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笑容灿烂得几乎有些晃眼,像是把门外走廊里所有的光都吸附到了脸上。
      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袋子,看起来满满当当。
      袋口露出一抹亮眼的黄色,是一小捧向日葵的花束,包装得十分精致。
      颜之斐的目光在那抹黄色上停留了一瞬,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极轻微地触动了一下,毫无来由。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颜先生您好!没打扰您吧?”
      门外的男人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充满了蓬勃的朝气,“我是李舒,社区的新志愿者,负责这片区域的帮扶工作。之前跟您电话联系过的,可能您忘了。”
      他笑得毫无阴霾,眼神明亮地看着颜之斐,态度自然又热情。
      他的目光快速地从颜之斐过分苍白的脸、身上不合季节的厚毛衣扫过,最后落在他因为刚才咳嗽而依旧湿润泛红的眼尾,以及那颗小小的泪痣上。
      他的笑容似乎顿了一瞬,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贪婪的审视,但很快被完美的关切覆盖。
      “给您送点东西,”李舒笑着举了举手里的袋子,那抹向日葵的颜色更加显眼,“天气热了,但看您好像挺怕冷的,给您带了点温补的食材,还有一点水果。顺便带了点花,看着心情能好些。”
      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关切得恰到好处。
      “谢谢,不用……”
      颜之斐下意识地拒绝,他不太习惯接受陌生人的好意,这让他不安。
      尤其是那束向日葵,让他有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别客气,这就是我的工作呀。”
      李舒的笑容感染力极强,他语气坦荡,“而且大家都是邻居了,互相关照是应该的。我就放门口可以吗?或者……您方便让我帮您提进去放冰箱吗?有些需要冷藏。”
      他表现得太过热心直率,以至于任何拒绝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颜之斐沉默了。
      他的脑子转得慢,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份过度的热情。
      身体的疲惫和寒意也在催促他结束这场站在门口的对话。
      他最终微微侧身,让开了一条缝隙:“……麻烦你了。”
      “不麻烦!”李舒笑着,提着袋子走了进来。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经过颜之斐身边时,带来一阵微小的气流和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洗衣粉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向日葵的清香。
      颜之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李舒似乎没有察觉,他极其自然地弯腰,从鞋柜里精准地拿出了客用拖鞋,仿佛他知道就在那个位置。
      然后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开始将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归类放好。
      牛奶、鸡蛋、一些瘦肉和青菜,还有几个红艳的苹果。
      他将那束向日葵插进餐桌上的一个空玻璃瓶里,明亮的黄色瞬间给这个灰调的房间增添了一抹突兀的生机。
      颜之斐就站在客厅与厨房的连接处,安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这个陌生人的闯入,让他原本凝固沉寂的空间,突然多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生气”,这让他有些不适,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点那蚀骨的寒冷和孤独。
      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那束向日葵。
      李舒放好东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笑容依旧:“好了颜先生,都给您放好了。牛奶记得喝之前一定要加热啊。”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颜之斐身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似乎稍长了一些。
      从他的发梢,到眉眼,到那颗泪痣,再到他缺乏血色的薄唇,最后是他那双冰凉得甚至在不自觉微微颤抖的手。
      那目光里有关切,有好奇,但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更深沉的、更专注的、几乎要实体化的审视。
      像是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瓷器,检查它是否完好无损。
      颜之斐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浮上心头,但混沌的大脑无法清晰分辨那是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冰凉的手指,低声说:“谢谢。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钱!”李舒爽朗地笑起来,摆摆手,“这是社区福利的一部分。您太客气了。”
      他朝门口走去,示意自己要离开了。颜之斐跟在他身后。
      走到门口,李舒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的表情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但眼神里的热度并未消退:“颜先生,我看您脸色不太好,一个人生活一定要注意身体。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我的电话,日记本……呃,我是说,我给您留个电话吧?”
      他差点说漏嘴似的,及时刹住了车,笑容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只是口误。
      颜之斐却微微一怔。
      日记本?他怎么会知道日记本?是之前的社工交代的吗?
      那点违和感再次浮现,但很快被李舒真诚热情的表情掩盖了过去。
      “好。”颜之斐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他太累了,脑子昏沉,只想躺下。
      李舒迅速写下一串号码,递给颜之斐。指尖在交接纸条的瞬间,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颜之斐冰凉的手指。
      李舒的手指温热干燥。
      颜之斐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缩回,纸条飘落在地。
      “抱歉!”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李舒立刻弯腰捡起纸条,再次递过来,这次小心地没有碰到他。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歉意,但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扭曲的满足。
      “是我不好意思,颜先生您手太凉了,是不是很不舒服?快回去休息吧。”李舒的语气充满关怀。
      颜之斐接过纸条,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李舒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灿烂的笑容在门关上的前一秒,最后定格在颜之斐的视野里。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声音。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寂静,仿佛刚才的热闹和生机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冰箱里多出来的食物,桌上那抹亮黄色的向日葵,和手里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证明着那个叫李舒的男人的确来过。
      颜之斐靠着门板,缓缓蹲下身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疲惫席卷了他。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膝盖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
      好冷。
      那个人的目光……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还有那向日葵……
      一丝模糊的、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像水底的暗流,在他混沌的脑海深处一涌而过,快得抓不住任何形状,只留下一种莫名的心悸。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直到手脚都快冻得麻木。
      日复一日。
      今天和昨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又一次,忘了一切地活了过来。
      朝雾弥漫,前路不清。
      唯有那抹向日葵的颜色,像一枚无声的印记,烙在这片空茫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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