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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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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里时间凝滞了一瞬。
“欢迎回来,顾先生。”
那六个血字,透过冰冷的电波传来,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旧书尘灰的气味、纸张的霉腐味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白炽灯电流微弱的嗡鸣,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顾淮脸上最后一点残存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沉入深渊的死寂,仿佛某种最坏的预想终于成真。他微微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影,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严密地封锁其后。
沈烈紧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肌肉抽动或眼神闪烁。警察的本能在他血液里尖锐地叫嚣,怀疑的毒藤瞬间疯长,缠绕上刚刚因那张细节照片而产生的一丝微乎其微的动摇。那行字太直接,太具指向性,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捅向三年前那扇早已锈死的门。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本就危险的距离,压迫感瞬间弥散开来。“你怎么解释?”沈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顾淮终于抬起眼。那深潭似的眼睛里雾气骤然散去,只剩下冰冷的、淬了毒似的锐光,直直刺向沈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嘲讽。
“解释?”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气息冰凉,“沈警官,栽赃陷害,你们不是最拿手吗?三年了,套路都不换换?是觉得我习惯了,还是你们江郎才尽了?”
这话像一把生锈的、沾着陈旧血迹的刀,猛地捅进沈烈心里那块关于阿哲、关于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的旧伤疤,还恶意地拧了一圈。怒火和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辨不分明的刺痛感轰地窜起,烧得他眼底发红。
他几乎要失控地抓住顾淮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子,将他狠狠掼在身后的书架上,但残存的理智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硬生生钉住了他的脚步。
“顾淮!”沈烈咬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现在死了两个人!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我没空跟你玩文字游戏!如果你是无辜的,就证明给我看!用你那双‘该死’的眼睛,找出真凶的破绽!”
“证明?”顾淮的目光讥诮地掠过沈烈肩上的警衔,讽刺的意味浓得化不开,“向谁证明?向你?还是向你们那个铁板一块、永远正确、连自己人都能吞噬的系统?省省吧沈警官,我的价值,三年前就被你们榨干、碾碎、扬掉了。”
他转过身,似乎想重新爬上那架吱呀作响的梯子,回到他那堆故纸堆里去,把身后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重新关在外面。
但沈烈动作更快。他猛地出手,一把扣住顾淮的手腕——意图并非伤害,而是阻止和逼迫。触手的皮肤冰凉得惊人,腕骨嶙峋硌人,脆弱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可就是这样一只手,曾经能画出最精妙的犯罪心理图谱,能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痕迹里找到唯一通往真相的路径。
顾淮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就要甩开。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触碰的强烈排斥和生理性厌恶。
沈烈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看到了,在被他抓住的瞬间,顾淮眼底飞快掠过的不是愤怒,而是一丝猝不及防的、被强行从封闭壳里拖出来的惊惶。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清晰,像冰层下的裂痕。
“你怕什么?”沈烈逼问,目光如炬,试图看进他灵魂深处。
顾淮呼吸急促了几分,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苍白的皮肤下能看见咬紧的牙关:“放手。”
“第二个现场在哪里你听到了。跟我去。”沈烈命令道,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你不是最擅长这个吗?看看这次,他们又露出了多少马脚!看看是谁在‘欢迎’你!”
“我不去。”顾淮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细微却清晰的颤音,那不是害怕,而是极力压抑的某种濒临崩溃的情绪,“我早就不是警察了。我和你们的世界,早就没关系了。离我远点。”
“由不得你!”沈烈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里激起回响,“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要么,你跟我去现场,用你那双‘该死’的眼睛找出真凶的破绽,证明你自己的清白!要么,我现在就以重大嫌疑人的名义带你回局里!你选!”
空气再次凝固,仿佛被冻结的湖面。
顾淮的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而沉重。图书馆窗外灰白的光线落在他瘦削的侧脸上,照出他眼底深重的、几乎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疲惫和绝望。他看起来那么易碎,仿佛下一秒就会在这令人窒息的高压对峙中彻底垮掉。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回头,目光重新对上沈烈的。那里面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认命似的空洞,仿佛最后一点火星也终于熄灭。
“沈警官,”他哑声说,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透着无尽的荒凉,“你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破案的工具,对吗?用完了,就会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就像三年前一样。”
沈烈喉结滚动了一下,扣着他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松了一分。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警察外壳下的某个地方。
顾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松动。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手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在白得透明的皮肤上格外刺眼。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像一只受惊后竖起所有尖刺却已筋疲力尽的困兽。
“好,我去。”他说,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我的任何发现,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不进你们市局的门,不见任何‘无关’的人。结束后,立刻让我离开。”他的目光锐利地刮过沈烈的脸,带着最后一点戒备的锋芒,“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带我走。反正……”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的笑,“那里我也熟。”
沈烈看着他那副浑身是刺又脆弱不堪的样子,那句“无关的人”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想起赵副局长之前的“提醒”,想起那套庞大的、有时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机器。
“好。”沈烈最终点头,声音沉了下去,“我答应你。”
……
第二现场位于一片待拆迁的居民楼深处,同样偏僻破败。黄色的警戒线已经拉起,在灰扑扑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目。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居民,议论声嗡嗡作响,恐慌和猎奇交织在空气中。
沈烈的车刚停稳,一个穿着警服、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和世故的年轻警察就快步迎了上来,是队里的张扬。
“沈队!你来了……?”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从副驾驶下来的顾淮时,瞬间僵在脸上,转为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强烈的抵触,“他?!沈队你怎么把他带来了?!这不合规矩!赵局知道吗?”
顾淮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充满敌意的质疑,只是漠然地站在车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栋如同被遗弃的灰色巨兽般的楼房。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几乎有一种透明的易碎感。
沈烈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顾淮身前,隔开了张扬探究不善的视线:“我的安排。有什么问题,事后我会亲自向赵局说明。现场什么情况?”
张扬欲言又止,不满地瞥了沈烈身后的顾淮一眼,才勉强汇报:“和印刷厂那边几乎一样,手法……一样。那行字,留在卧室墙上,用的是受害者的血。死者男性,独居,是个经常举报鑫晟拆迁公司暴力行为的刺头。又是鑫晟。”
又是鑫晟。沈烈的心往下沉了沉,之前的猜测似乎得到了某种印证。
他接过下属递来的鞋套和手套,看了一眼顾淮空空的手:“给他拿一套。”
张扬明显不情愿,磨蹭了一下,才从车里拿来一套递过去。
顾淮没接,目光甚至没有扫一眼那套防护用具,只淡淡说:“我不需要进去。”
他绕过面色不虞的张扬和几个面露好奇或警惕的警察,走到单元门洞口附近狼藉的空地停下。他的目光不再空洞,像切换了模式的精密仪器,缓缓地、极有耐心地扫过泥泞的地面、胡乱堆放的建筑垃圾、斑驳脱落的墙壁。
周围忙碌的警察们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这个传说中的“罪人”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沈烈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屏息等待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和紧张感攫住了他。
突然,顾淮的视线定格在几步外一堆杂乱的水泥袋和碎砖块旁。那里地面泥泞,布满了各种模糊不清、交错重叠的脚印。
他走过去,蹲下身,完全不在意泥泞弄脏了他的裤脚,仔细看着泥地里一道几乎被踩平,但仍能辨认出方向的、新鲜的轮胎印痕——那不是汽车或摩托车的,更窄,更轻巧,纹路也不同。
“电动车。”顾淮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紧跟过来的沈烈耳中,“很常见的那种送餐车或者快递车的轮胎纹路。”
沈烈一怔。电动车?这确实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之前的排查重点都在机动车上。
顾淮抬起头,目光投向不远处路口一个半歪着的、锈迹斑斑、看起来早就废弃了的监控探头:“那个瞎子,或许曾经看见过什么。”
沈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跳!那探头的角度,确实有可能覆盖这片区域入口!但因为其废弃的状态,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它!
“凶手很谨慎,模仿了核心的手法仪式,但忽略了环境。”顾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却像一把冰冷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迷雾,“他两次都选了这种即将拆迁、人员复杂、监控稀少的区域,方便潜入和离开。但他忘了,越是混乱的地方,不属于这里的、带有‘目的性’的秩序痕迹,就越扎眼。”
他转向沈烈,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瞬间进入状态的天才分析师只是幻影:“凶手身高大约175到178公分,体重偏轻,体型可能有些含胸驼背,右利手。可能从事需要长时间保持专注但社会评价不高、流动性较强的职业。他对‘血色圣像’有崇拜式的迷恋,但不得其法,可能在现实生活中长期遭受压抑。他不是初犯,但这次模仿,是他第一次亲手……‘完成作品’。”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像是在做一个冰冷的、不带感情的注解。
“他此刻,应该就在附近。看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