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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职业道德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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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皓在人生中的前十几二十年中,除了短暂地拥有过一段如梦似幻的上苍偏爱,剩下的,只有失去,不断失去。
近一些的,严父的教导,慈兄的宠溺,远一些的,邻里的理解,社会的宽容。
他的感情,他的取向,他的一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不容于世。而这个小小的世,好像局限于桐城的残垣断壁,好像又不是。
楚皓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在堪称奢华的宴宾室中,有人和他说,他有选择的资格。
他可能会将一切搞砸,让萧凛舟颜面扫地,他也可能应对得一团纷乱,让萧凛舟沦为笑柄,而这些,是在萧凛舟一诺千金的字句出口的刹那,萧凛舟就该承担的风险,不冤枉。
可是,楚皓的腰身缓慢向上直起,他的脊背退让过无数次,他也会累,今天,他想歇息,贪心地挂一个暂停营业的告示牌,像一个帝王那样,昭告天下。
他不经意间,习惯性地看向萧凛舟,希望这个慈不掌兵的上司,可以容他的自不量力与放肆。
“今日以前,诸位不认识我,想必萧先生宽容,自不会计较。”楚皓挨着萧凛舟,绅士落座,有理不在声高,而威压权势也不用扯着脖子嘶嚎,身旁有萧凛舟这么一尊活菩萨,他又何必另起炉灶重开张,现成的狐假虎威可不是每天都有,“喻先生,您说呢。”
或许,在萧凛舟身边做事,他要学会的第一个准则,就是简单地抬起头来。
杜慕行眼神飞挑,手中的红酒杯轻轻摇晃,暗自称奇。
路人不下场,下场无路人。这次的接触,是上面牵头,要斥巨资着力打造的市级重点文旅项目,毫不客气地说,四舍五入算作T市的产业转型也毫不为过,涉及金融地产等多个领域,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从中获利。
杜慕行打了个哈欠,眯着眼,以何老三为代表的传统地产,近些年是愈发地萎靡不振,拿地换时间的按一套,现下已经不灵光了,所以,他们一定会打萧氏,打寅兴的主意。
敌我已知,泾渭分明。
只有喻青城,他是一个例外。他作为第三方的代表,提供通讯技术支持,确实没有站队的必要,毕竟,无论谁家拿下项目的主导权,对于他来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最重要的一点,不是喻青城的身份,而是他的人脉。
廖组长的老熟人,只这一点,他就足够炙手可热。杜慕行有些口干,半杯红酒一饮而尽,他能料到这些不足为奇,可楚皓不一样,他今天第一次来,人怕是都没认齐全,竟然能先发制人,迫使喻青城表明态度。
无论喻青城是敌是友,他和萧凛舟都可以提早准备,有备无患。
萧凛舟与杜慕行是多年的旧友,默契相视一笑,他这笔交易,不但不算亏,反而似乎中了个头彩。
楚皓到底还能带给他多少惊喜。
喻青城猝不及防,不知怎么七拐八绕,话题竟然到了自己的头上。萧凛舟的为人,他早有耳闻,坚决,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对合作伙伴向来厚道,面向竞争对头,蛇打七寸,必要斩草除根,大杀四方。
至于何三爷,喻青城向来不耻这一班寅吃卯粮的寄生虫,即便不提公事与私谊,单论他与老学长的交情,也并不希望届时项目正式启动,有这么一群掣肘的老江湖,净使着老鼠偷油的路数。
两相比对,萧凛舟是个不错的砝码,天平这东西,还是要不分伯仲才有看头。
“喻某冒昧,委实不知萧先生什么时候,得了一位后起之秀。”喻青城不曾明言,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在场的人有目共睹。
萧凛舟执筷,夹了一片鱼肉,只见双筷轻巧灵动,没几下便去了皮,除了刺,晶莹剔透的纹路清晰可见,端端正正地放入楚皓面前的青瓷碟中,好似一幅活灵活现的鲤鱼跃龙门。
还没等楚皓的半瓶子墨水酝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感慨,他眼睁睁地看着萧凛舟画蛇添足一般,又添了几个柠檬片,依次摆盘。
以楚皓这辈子有限的审美水准来评价,他确实可以理解,好的菜品需要色香味俱全的理念,不过……
怎么又是柠檬。
楚皓僵硬地看向萧凛舟,就差头上举起一个大大的红色问号,好歹一个世家公子,怎么就非得和柠檬过不去?
不对,楚皓暗戳戳地转念一想,这是在和他过不去!
萧凛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楚皓,区区几秒之内,青瓷碟内的鱼肉与柠檬片,正在以一种巧妙的比例循序渐进地消失不见。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魔术盛宴,萧凛舟没有技巧,全凭气势。
“楚皓。”萧凛舟停筷,其实除了给人夹的那一碟,他自己不过只动了三四口。
他这个人挑剔得很,米面不喜,姜蒜摇头,油煎嫌腻,蒸煮寡淡,麻辣不行,甜品不看,就是把国宴摆上来,怕是也未必有几道菜能有幸合了他的心意。
楚皓正忙着如何体面地解决这一碟萧凛舟有意还是无意留下的难题,忽然听人说起他的名姓,还以为是萧凛舟有事吩咐,奈何满满一口柠檬的汁水未曾入喉,刚好堵住了他的嘴。
幸好,萧凛舟没有要使唤他的意思,望向何老三,笑道:“小孩子家,是我宠得太过,没规没矩的,我回去自然会慢慢教,各位见谅。”
何三爷气得胃疼,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真是好一出擂台戏,不死心地挑衅:“廖组长还没到,萧老板就撂下筷,这又是哪家的道理。”
顾不上何老三的挑拨离间,单是萧凛舟的那一番话,足够楚皓的思绪,口腔与胃部,一同翻江倒海。小孩子这个,倒是也罢,他和萧凛舟的年龄差,也不算太吃亏,勉勉强强说得过去。
可后面这句又是几个意思?
宠得太过?
是指那天的一整个青涩柠檬,还是眼前的柠檬片?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没规没矩……回去……慢慢教……
楚皓强忍着咳喘的本能冲动,艰难地进行表情管理,正巧看向杜慕行那一脸幸灾乐祸,等着看戏的样子。
没有奖金,没有加班费也就算了,好歹这两口鱼肉也算管饭了,这慢慢教……这万恶的资本家不会找理由扣他基本工资吧……
楚皓后知后觉地吐槽,怪不得他开价这么大方,在这儿等着他呢。
萧凛舟哪里能想到,只凭杜慕行这副五官拼凑出的精简表情包,就能让楚皓的脑内,自动补齐百万字的血腥残酷经济剥削史。
杜慕行不像萧凛舟,他最有口福了,生冷不忌,雨露均沾之余,这才看够了热闹,接替楚皓,暂时充当起萧凛舟的挡箭牌,“喻老哥,廖组长行程有变,今日恐怕是不会过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喻青城接到一通电话,没有长谈,只简短几句便挂断,而后神色复杂地望向萧凛舟,“萧老板,好神通。”
萧凛舟的做派很难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不过此时确实心情不差,神情倒也缓和,少了几分雷霆万钧,“慕行,替我招待好各位老板。”
何三爷哪里肯让萧凛舟如愿离席,方才的一通电话,足以表明,萧凛舟掌握的信息远在众人之上,甚至在喻青城之上,长江后浪推前浪,容不得他们这些老家伙们等闲视之。
“买卖不成仁义在,廖组长不来,萧老板转身就走,这话要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呐。”
“就是,大家难得聚在一处,日后少不得还要通力合作,萧老板不能不给咱们兄弟面子不是……”
“啧啧啧,你们这些人,就知道生意场上这些有的没的,怪不得一个接一个的没情缘。人家萧老板,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滋味,啊,自然赶时间……”
何三爷的态度再明显不过,消息情报已然输了萧凛舟一场,倘若再让萧凛舟领着人大大方方地离席,以后这生意,他们也便不必再做了。周围的几人得了何三爷的授意,不遗余力地帮腔,更有一个精明的,唤来服务生耳语几句,端上几瓶度数可观的白酒。
楚皓的右眼皮跳了跳,萧凛舟谈不上有多自律,不过在烟酒上面,他实在没看出这人有什么嗜好的意思。
左眼跳财,右眼跳……咳咳,右眼跳那是封建迷信。
楚皓的自我洗脑有多少成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瞧着萧凛舟仍旧淡然自若的模样,如山,撼不可移,忽而有些促狭地好奇,这样一个人,酒醉之后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酒入杯满,狼环虎伺。
这就是萧凛舟的日常,楚皓仅在瞬间就突然得出来一个可能并不十分精确的结论。
他看着萧凛舟风度翩翩地谈笑,应对从容,不见一分优柔,就好像这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舞台,而作为灯光焦点的他,早已身经百战,经历过无数次周而复始的彩排,确保每一个表情,每一寸举止,都能发挥出最完美的戏剧表现。
他真的不累么。这是楚皓脑海里第二次浮现出这个疑问。
楚皓有些怀疑,自己原来是属墙头草的,得了甜枣,就忘了巴掌,只不过这些年来,他很久没见过前者,所以才会对自己的价值观,产生了一种错误的判断标准。
不过现在纠正,好像也不晚。
他望向萧凛舟的手,五指干练,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隆起可见,平静地怒发,张狂得收敛,透明的酒杯落在他的手心,如同猎物小心翼翼地误闯天罗地网,等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就在萧凛舟的酒杯举起之时,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人的手臂,年轻,不谙世事,尚存一丝主辱臣死的义薄云天。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萧先生。”一声低喃,只入一人之耳。
以外人的角度看去,萧凛舟与楚皓的姿势与仪态,十分暧昧。
楚皓端起酒杯,起身。
他只是在尽自己的职业道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