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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献禽呈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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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承瑾持戟而立,面向共主中车单膝跪地:“臣无能!未能即刻诛杀此獠,反令其走脱,惊扰君驾,罪该万死!”
他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绝口不提诸侯的冷箭与逼迫。
良久,中车上传来和曦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瑞王,”
“你那一戟,本该取其性命。” 这句话如冰锥刺入萧承瑾心底。
“格挡流矢,看似护驾,实则扰乱了他人建功。纵虎归山,更是违逆君命,你可有何话说?”
萧承瑾沉默片刻,终道:“臣知罪,无可辩。”
和曦的声音陡然转冷:
“然,念你终究是为护驾而涉险,其志可勉。但罪不能恕——”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回萧承瑾身上。
“即刻起,东奥所部专职清点猎获、看守辎重。本次大狝,东奥不得叙功。”
“臣……领旨谢恩。”萧承瑾叩首。
看守辎重,这近乎守燎一般仆役的职责,像一记耳光抽在古老文明邦国东奥的脸上。屈辱感灼烧着他的肺腑,却也像一盆冰水,浇得他异常清醒。
霍唐侯伯侨的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哈尔顿更是毫不掩饰脸上的快意。
萧承瑾缓缓起身。
寒风卷着灰烬打在他脸上,带着灼热后的余温与刺骨的冷。
不知那白虎是否能活得过今晚,他能放它一次,却终究难保它一世。这猎场内外,想要拿它性命去邀功的人,只怕不胜枚举。
车右本该侍立君侧,萧承瑾觉得自己目前应该没有回共主中车的资格,于是看向东奥军部方向,脚尖不由自主地转向自家军阵方向。就在这个微妙的瞬间,御座上传来和曦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瑞王,”
只两个字,便定住了他的身形。
“汝虽有过,但车右之责尚未解除,当思戴罪立功。”和曦命令。
“……诺。”萧承瑾垂首握拳,转身登上共主中车御驾,重新侍立在和曦右侧。怎么?把东奥降为仆役之国还不够,还要把他继续钉在耻辱柱上供人耻笑吗?舌尖上仿佛长出苔藓,每吞咽一次就蔓延一寸。
大司马于暮色中挥旗高呼:“畋止!收械!列阵!奉诏,各军依序觐见,献禽于坛!”
号令如山,席卷草甸。方才还杀声震天的猎场,霎时间喘息着渐次沉寂。巡哨警戒的部队扬起沙土,将薮泽上的火墙逐一扑灭,各路诸侯车队携着征尘与血气,浩浩荡荡重新汇入祭坛前的旷野,依序环列,甲胄森然。祭坛前以燃起数十堆的燎火,将这片旷野照得如同白昼。
司马使吏执功簿肃立于祭坛东阶,依照古制,主持校录。各国虞人率徒隶将猎获抬至坛前,按等级分类。关键的核验环节开始:司马使吏仔细查验猎物体内箭矢款式铭文,确认其唯一归属,随即高声唱报,声音在旷野间回荡:
“霍唐部,献赤狐一、豹一、熊二、彘十……矢铭‘锥骨’!”
“晟政部,献巨彘五,野牛五、豺三、雕二、雁十三……矢铭‘鹫翎’。”
宗伯手持霍明远在猎场记录的那卷缣帛,并不时与司马使吏的唱报相互对照。每当使吏唱报的结果与缣帛上的记录完全一致时,宗伯便微微颔首,随后在象征最终判决的功过簿上,用朱笔落下定论。
“乌戎部,获虎一,狼十五、……矢铭‘銎勾’!”
唱至此处,使吏声音微顿,目光落在那头巨大的黄虎身上,验看后扬声道:“且慢……虎身有箭伤,是晟政 ‘鹫翎’的箭痕。”
宗伯闻言朱笔悬停,缓声问道:“九丘惯例,田猎之获,首射为准。霍射正,为何功记乌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霍明远身上,他并不回避,从容出列,先向宗伯与共主方向微一颔首,然后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场听清:
“回禀宗伯,此录无误。依据乃是《九丘大司马》旧例:‘凡狩,大兽公之,小兽私之。获者取左耳,及所弊。’ 注曰,‘及所弊者,谓矢射、兵刃击杀,各以其物为证。’ 今查验虎尸,致命伤为扭断颈骨,是为‘兵刃击杀’之属,徒手亦归于此类。乌戎王子徒手毙虎,人证、物证俱在。晟政箭伤虽在先,然非致命之因,故记为协获,主功归乌戎。”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静如常,有条不紊道:“此乃依律而行,非关私谊。若觉旧例不妥,可请共主与宗伯另定新规,日后遵行。”
“晟政可有异议?” 宗伯问。
“有异议!” 晟政阵营中,一位将领忍不住出声,“禀大司马,我部早已围捕那虎,是乌戎不分青红皂白上来抢功,并扬言这是‘谁敢插手,就剁手为戒’!所以我等方才退让。”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乌戎兀术竟将手中铁弓狠狠掼在地上,古铜色的面庞因暴怒而扭曲,他低吼一声,便要上前争论。
眼看冲突将起,邾偃使臣疾步上前,声音洪亮地奏报,巧妙地转移了焦点,“禀使吏,我部所获棕熊,肩胛嵌有‘亚风’箭镞,深入骨缝,当为首功。此功应归其属国。”
使吏验看无误,高声道:“矢铭‘亚风’,属国锦源……”
“且慢,”不待使吏说完,锦源云湛站了出来打断了他,朗声道:“此熊暴走时,陈国特使的长矛已先刺中,该归功陈国才对。”
陈国特使连忙摆手:“若非云世子箭定乾坤,我等早已葬身熊腹,岂敢居功?”
三方推让间,云湛向宗伯行礼:“宗伯明鉴。依《九丘大司马》,田猎争兽,当视其创伤轻重、先后。如今棕熊之功,既然三邦互让,不若将此熊充公献祭,以全仁德。”
晟政阵中,荀老将军闻言,抚须长叹:“云世侄高风亮节,不矜不伐,老夫感佩!既如此,我晟政亦当见贤思齐——这虎功,便让与乌戎了。”
此言一出,乌戎众人僵立当场。那到手的头功此刻却如一块灼热的烙铁,捧在手中烫得生疼。乌戎国君脸上青白交错,他何尝不想顺势做出高姿态,将那虚名让出?可身后部族勇士们灼热的目光,以及王子兀术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都让他喉头如同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没等他挣扎出结果,只见宗伯已向前一步,面向诸侯抱拳一周,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彻祭坛:
“众公高义!夫大狝之旨,非在畋猎,而在讲礼;非在争功,而在修德。今日所见谦让仁风,实乃敬天恤人之至诚!此心此德,光耀于俎豆,馨香于鬼神,远胜猎获多寡!老朽在此,谨代礼官之属,敬谢诸君成全古礼!”
言毕,他整理衣冠,对着坛下诸侯,肃然一揖。
这一揖,将所有的争竞与算计,都化入了浩荡的礼乐洪流之中。荀老将军与云湛等人纷纷郑重还礼。火光跃动,映照着乌戎国君无比难堪的脸色,也映照着霍明远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思——原来,最高的博弈,不在规则之内,而在德行之上。
萧承瑾静立御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澜。
……
唱报声如流水般继续,终于,轮到了东奥。
使吏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念出一个早已注定的判词:
“东奥部,获雉兔若干,不计。无大兽。”
“不计”二字,轻飘飘地落下,却仿佛带着冰锥的重量,将东奥的“无功”牢牢钉死在这庄严的祭坛之前。
火光跳跃在东奥军将们沾染血污与尘土的脸上。他们刚刚扑灭野火、清点猎获、护卫輜重,无令不得擅离职守,更无资格下场争功。无人抱怨这繁重的劳役,但当那“不计”二字传来时,许多年轻士兵还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因搬运猎物而磨破的掌心,一种比疲惫更深切的酸楚,在沉默的队列里无声地蔓延开来。
礼官们将核验无误的猎获,依古礼庄严陈列于祭坛之下。勠获在前,大获次之,田获殿后,秩序井然。场间陷入一种更为深沉的寂静,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所有目光都投向了那座黄土白石垒成的祭坛。
太祝,这位九丘最高的祭祀官,身着玄端委貌冠,手持象征山川的玉璋,于这寂静中缓步登坛。他的步伐合着某种古老的节拍,沉稳而精准,仿佛每一步都丈量着人与天地的距离。
他立于坛心,并未立刻言语,而是先静默地向四方天地、山川神灵行揖拜之礼。随后,他转向那陈列如山的猎获,目光如古井无波。数名小祝与巫觋肃然随行,他们遵循古礼,从堆积的猎获中,虔敬地择选出精气最足、形貌最伟者,奉于坛前。
最前方,是此次大狝的勠获,彰显着最原始的武力。乌戎献上的硕大黄虎虽已僵冷,兀术徒手搏杀留下的痕迹依旧狰狞;邾偃军缚来的巨熊喉间皮索深陷,无声诉说着被围捕的绝望;更有几头花斑豹、巨彘(特大野猪)陈列其间,獠牙毕露,仿佛余威犹存。这些昔日山林的主宰,此刻成为彰显武力与功绩的冰冷战利品。
其后,是堆积如山的“大获”与“田获”。成群的野彘(野猪)、麂子、狐、兔,以及各类珍禽的尸骸,几乎掩盖了祭坛的基座。浓烈的血腥气混着泥土与烟火的味道,沉甸甸地弥漫开来,仿佛将整个秋狝的杀伐之气都凝结于此,献于神前。
诸侯与将士们依序环列,甲胄未解,火光在他们低垂的兵刃上跃动出细碎的金芒,将士们沾满血污的甲胄被映成了温柔的橘红,唯有东奥阵列所在的角落,那暖光仿佛骤然冷却,沉淀为一片失荣的暗影。大家都疲惫地静候那悬而未决的赏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