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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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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阳光公寓第三年的冬天，下了一场极大的雪，交通系统因此瘫痪，那段时间推送的各类新闻无外乎于提醒居民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在外务工的人群无法回到故乡与亲人团聚。
阳光公寓的租户同样如此。
阳光公寓的隔音不好，这层薄薄的物理介质无法隔绝一些人的叹息声。他们在不停地问，问这雪到底什么时候能停下。
它为什么就是不停呢。
那段时间朝也终于开始发觉在我身边的日子无聊而漫长，他趴着看与窗户遥遥相望的城市边界燃放的烟花，好一会，他问我想不想玩游戏。
我假装朝也的声音被烟花覆盖。
朝也在我的衣柜里翻出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我认出那是我在大学毕业后，参加第一份工作后买下的，只可惜我并没有使用多少时日。
它的确陪伴了许多我做着喜欢的工作的日子，我在这各自由多层结构组成的液晶模组、背光模组和驱动板组成的液晶屏上创造出一个一个幻想中的奇妙世界，它们被越来多的人熟知时，我想要亲吻它。
但在我被冠上非法经营的经济罪名以后，我将所有不堪与罪恶的来源都归因于它的存在。我无数次想要摧毁它，使它成为各种各样的零件——正如命运摧毁我，使我的生活变成七零八落。
我想象我们一起变成落叶，腐烂在泥土里面。
“谢谢你，没有把它毁掉。”
朝也惊喜的眼睛让我打消了把它放回角落的念头。
那段时间朝也时常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很快他并不满足于一个人，总是拉着我的手，按在键盘上。
我感受着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告诉他，我不爱玩游戏。
“是吗？”朝也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我。
朝也形容游戏世界是一场盛大的幻想，它与现实不同，在那里，可以看到五彩斑斓的可能性。他喜欢探索。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他到底还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想象。
接着，他突然和我谈起他的梦想。
他梦想总有一天亲手创造出一个游戏世界。在那里，骄阳、冰镇的气泡果汁、绿影斑驳、纸飞机、金鱼和台风，那些关于夏日永恒不变的一切，夏日永远不会结束。
于是他开始写起一串又一串代码。
“现实的夏天会结束。”他说，“但是代码是永恒的。”
我得知他就读于物理专业，便劝说：“以后当一个老师，过简单稳定的生活不好吗？”
“可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呢。”朝也说，“一定会有一个游戏世界是我亲手创造的。”
“不喜欢？”我冷哼一声，“以后你想得到都得不到。”
我时常对他的梦想冷嘲热讽，并且认定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傻最笨的那一类人，我想要摧毁他的自信，或是让他对我生气，我们常常因此争吵。
那可能也算不上是争吵，更多的只是我在对着朝也发脾气。朝也不会对我大声讲话，一次也没有。
到最后，他也总是先向我妥协，把双手伸进我的衣服里，说：“有点冷呢，我们不要吵啦。”
朝也不喜欢冬天，他的手一直冻得发红，他不停地要求我打开暖气，但由于我的任性和幼稚，常有闭门不出的日子，我的每一份工作都不长久，因此我没有钱去支付房间打开暖气的费用。
他就抱住我，要从我的身上取暖。
“我的身上不暖和。”我说。
朝也回答我：“人和人抱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互相取暖。”
我想起枝头独自死去的鸟，紧接着我在心里幻想一些死去后的场景，无人看见我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无人听见我再也不会流动的呼吸。
或许要到若干年以后，到野草疯长，到河流干涸，我变成标本，才会有人发现，哦，原来我已经死了。
因此我选择不再推开朝也，不再要求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接受了他的存在，也常常与他相拥，然后一遍遍触碰彼此的身体。
“再给我一次，好不好？”
朝也在这件事上此乐此不疲。
我看着他笑意盈盈的眼睛，那也是弯月的形状，柔和，但穿透我的胸膛。我开始昏头昏脑，想起他的吻，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我看着他的时候，竟然是无法回避身体的欲望。
我们的身体仿佛要融化在一起，变成一个人了，这个时候了，我还是在想，我对朝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难道我也渴望，他可以是我的吗？
我点了点头。
“你对我的身体熟悉一点。”但我还是不合时宜地说，“等我死掉以后，就可以顺利把我冲进下水道里。”
朝也不喜欢和我谈论死亡，他说我不会死，他也不会死。他要把身体里的灼热的流动的生生不息的源泉统统灌进我的身体里，直到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我想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大概都不觉得自己会死。
终于，我捂热了朝也的手，他说不冷了，同时他抚摸着我的胸膛，说：“你也热了，出汗了。”
......
为了玩游戏和写代码，朝也总是这样哄着我。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坐在他的身后，在他看不见我的时候一直盯着他，他酷爱穿浅色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轻盈的样子与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如出一辙。
我的眼睛里好像长出一只翩翩起舞的美丽的蝴蝶。
可惜的是我的性情阴晴不定，时好时坏，我眼睛里的那只蝴蝶，时常变得暴躁不堪或是萎靡不振。
夏天越近，我的心情越动荡，越混乱，我不受控制的、不断地去阻挠朝也，就仿佛他正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不可饶恕的事。
朝也紧紧抱住我，和我讲起大海，讲起夏天的时候，海水变成一种永恒的清澈的蓝色，沿着海岸的小岛上建造着许多色彩斑澜的房子。他想住进里面。
他向我争取，去看一看大海吧，然后把它刻进游戏里面。
“一次就好。”
我面无表情地说，世界上有一种令人绝望的物理定律，叫做熵增定律，热力学第二定律，在一个孤立的系统中，熵只会增加，事物会无限走向混乱，在最后只留下一片死寂、一场余烬。
他看着我，好久，松开了我。
我把电脑锁进柜子里，告诉他：“不准再写代码了。”
然而他总是能够趁着我不注意，又把电脑拿出来。
“真的不要再写了。”
我最后一次强调。
朝也看着我。
我看到了窗外的树，它长出了新的绿叶，无比茂密，有一瞬间，似乎有阳光穿过它，落下深深浅浅的斑驳，竟然穿过窗户全都落在朝也的脸上，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我知道朝也最爱的夏天来了。
我重新找到一份工作，在不远的一家便利店里收银，问朝也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朝也说：“我在阳光公寓等你。”
我点点头，出了门又折回去，把朝也关进卫生间里。朝也抱住我，像是撒娇似的和我争取：“好吧，我真的不写啦。”
“你就呆在里面，哪也不准去。”我铁石心肠，锁上门。
便利店的生意惨淡，偶尔会有那么几个人光顾，大多数的时间我一直清闲。我就想着朝也。
我面前的玻璃门，老旧得一直没有办法完全紧闭，始终存在的一条缝隙，风吹进来，阳光晒进来，乌云也进来。
这是我第二次（第一次发生于妈妈手上的口子），第二次发现，一条缝隙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强大，无论什么都可以通过它。
我通过它，窥见一些不得不认，我爱上了朝也。爱上他年轻的生命，那些在我的身上再也找不到的，充满朝气与希望的眼睛。
我承认我一直想着他，在他还未出现在我的身边，在我还未看见他之前，就已经完全想着他。
他对我也是同样的心情吗？
我们接吻，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我的还是他的，这就应该代表人和人之间彼此相爱不是吗。
想到相爱，想到相爱，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可，可我从来没有听过朝也说他爱我。
他真的会爱这样的我吗。
我想了很久。
然后，然后我的记忆力开始变差，我开始忘记某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任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就好像是有人把我的记忆偷走扔掉了。
很多次我忘记了把朝也关在逼仄的卫生间。
卫生间没有窗户，没有排气，停留在里面的气味大概扎了根，不会再消散。我打开门时，朝也倚靠在墙壁上，看到我，他充满惊喜地抱住我：“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我闻到朝也身上和我相似的气味，他好像终于要和我一起腐烂，我既恐惧，又充满了兴奋。我也紧紧抱住了他。
我所有的感官无限地放大，他喷洒在我脖颈间的呼吸挤进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跳着一场盛大的舞，我浑身发烫，冒出的热气升腾起来飘满整个空间。
可是在我看见那面镜子，那面存在于我的身前，他的身后，我很久没有再照过的镜子时，那些雾蒙蒙的热气顿时都消散，只镜面上，朝也留下的一串冰冷的代码。
“这是我今天想到的。”朝也笑盈盈地指着它，“可是还没来得及写完呢，要不然你教教我吧，我知道你......”
“我不会。”我冷着脸，快速打断他。
“那我再想想吧。”
他说着，想用手指去触碰镜面。我紧张地，紧紧抱住他。
可是最后他还是碰到镜面，这无疑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将他推开，双手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那面镜子上。
碎片像是星光一样溅出去，落在地上，流淌成一地的月光。我感觉到有什么逐渐从我的身体里不断地流逝，很快，月光里盛开了玫瑰一样的花朵。
“陈浮！”朝也紧张地喊我。
“说过了，别喊我的名字。”
他的手伸过来，想要检查我的伤口，他握住我的手，我也一把拉住了他。
“陈浮！陈浮！”
别喊了。
真的.....
我捏紧手里的玻璃碎片，对着朝也的手腕狠狠地划去。
我们的脚下逐渐形成一条红色的河流。
直到我的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红色了，我对着朝也笑起来：“你信不信，人真的是会死掉的，你也是。我们不要一起长命百岁了，我们一起死在今晚。”
我终于要彻底失去一切，也终于彻底得到一切，我的心里因此生出无与伦比快感，它们以极快的速度疯长，使我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站不住，于是跌倒在那条红色的河流中。
朝也随我一起，如同往常无数个我们在床上纠缠的时刻那样，他倒在我的怀里。
“陈浮......”
朝也的声音逐渐虚弱，只能够吐出一点气息了，可还坚持不懈地喊这两个字。我问他，对这两个字有什么执念吗，你要死掉了你知道吗？
“你救救我。”他祈求道。
“我不会救你的。”
我下定了决心，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等待从朝也身上流出的血液淹没我。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了，我昏昏欲睡，做一个梦，梦里面，房间四面的墙体同时向我塌陷，我能够拥有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惊醒过来，看见朝也用力地按着手腕处的口子。
他注视着我，脸色苍白如纸，在我的怀里逐渐冰凉，但还是笑着。
“你还没有学会游泳呢。”他低头，碰了碰我的唇，“我舍不得让你淹死。”
他不断地吻我，满是不舍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一直到他的眼里好像有什么凉津津的、透明的东西汇聚在一起，落进我的眼睛。
恍然间，我终于记起了他的好。
可他快要和我一起消失了。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晃动。
我努力地呼吸，沉默地掉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止不住想，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会舍得让他死呢。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