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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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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三年,暮春。
丞相府的蔷薇开得正盛,泼泼洒洒爬满了西跨院的朱墙,风一吹便落下满地都是。
方知意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捏着一枚刚绣好的兰草络子,线色是她特意选的浅碧,针脚细密得连最挑剔的绣娘都挑不出错处。
“小姐,小姐!宫里来人了!”
贴身丫鬟挽月的声音撞开院门时,还带着未平的喘息。
方知意手一顿,浅碧色的丝线轻轻晃了晃,她抬头看向门口,只见挽月跑得发髻都松了,鬓边还沾着片蔷薇花瓣,神色里是掩不住的慌张。
“慌什么。”方知意将络子放进锦盒,指尖理了理月白襦裙的褶皱,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宫里来人,是传旨还是问安,总得见了才知道。”
话虽这么说,她起身时指尖还是微微泛了凉。
近来朝堂不太平,北境匈奴频频来犯,镇北侯夜砚秋带兵出征三月,前几日才传回大捷的消息。
按常理,皇帝该论功行赏,怎么会突然派内侍来丞相府?
方知意拢了拢外披的烟霞色披帛,刚走到正厅门口,就见父亲方丞相正躬身站在厅中,面前的内侍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脸上是程式化的笑意,却没半分暖意。
“臣女方知意,接旨。”她敛衽跪下,裙摆铺在冰凉的青砖上,像一朵骤然收拢的花。
内侍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正厅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嫡女方知意,娴淑端雅,德行兼备,
今镇北侯夜砚秋平定北境,劳苦功高,特将方氏赐婚于夜砚秋为侯夫人,择三日后完婚。钦此。”
“三日后?”挽月低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方知意的指尖掐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才让她勉强维持住镇定。
她抬起头,看向那明黄色的圣旨,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
她甚至没见过夜砚秋一面,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战功赫赫,性情寡淡,常年驻守北境,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臣女……接旨。”她叩首,额头触到青砖的凉意,将那点刚冒出来的委屈和不安压了下去。
内侍走后,正厅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方丞相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知意,委屈你了。”
“父亲,这是圣旨,女儿不敢委屈。”方知意起身,声音依旧平静,只是眼底的光暗了些,“女儿知道,这桩婚事,于朝堂,于方家,都好。”
她怎会不知?方家是文官之首,夜砚秋是武将之魁,皇帝赐婚,不过是想将文臣武将的力量绑在一起,稳固朝局。
她是丞相嫡女,自小就明白自己的命运从来不由己,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她连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回西跨院的路上,蔷薇花瓣落了她一身,甜香依旧,却再也闻不出半分暖意。
挽月跟在她身后,小声嘀咕:“小姐,那镇北侯听说可凶了,听说他在战场上能亲手斩下匈奴首领的头,还听说他府里连个侍妾都没有,性子冷得像块冰……”
方知意脚步没停,只是轻声道:“传闻未必是真的。”
可她心里也没底。她见过的男子,不是像父亲这样温文尔雅的文官,就是京城里那些吟风弄月的公子哥,从未见过夜砚秋那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他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传闻里那样,对她这个“奉旨成婚”的妻子,连半分好脸色都没有?
回到房间,方知意打开妆奁,里面放着一支母亲生前留下的白玉簪。
她拿起玉簪,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知意,娘只愿你能嫁个真心待你的人,平安顺遂过一生。”
平安顺遂……她苦笑了一下,将玉簪放回妆奁。
三日后就要嫁入侯府,未来的日子会怎样,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接过圣旨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和那个素未谋面的镇北侯夜砚秋,紧紧绑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三天,丞相府里一片忙碌,红绸挂满了整个院落,喜字贴得随处可见,可这热闹却像隔着一层纱,传不到方知意的心里。
她被挽月按着试穿嫁衣,凤冠霞帔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像压着千斤重担。
“小姐,您看这嫁衣多好看啊,绣的凤凰栩栩如生,全京城也就您能穿出这气派。”
挽月一边帮她整理裙摆,一边笑着说。
方知意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身大红嫁衣,凤冠上的珠翠晃得人眼晕,可镜中的女子,眼底却没有半分新娘该有的喜悦。
她抬手抚上镜中的脸颊,轻声问:“挽月,你说,夜砚秋他……会喜欢我吗?”
挽月愣了一下,随即道:“小姐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再说了,就算他现在不喜欢,以后相处久了,肯定会喜欢的!”
方知意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挽月是在安慰她,可她心里清楚,这场始于诏书的婚姻,哪里来的“喜欢”可言?
他们不过是朝堂棋盘上的两颗棋子,被皇帝摆放在了一起,至于棋子本身的心意,从来都不重要。
婚期当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方知意坐在花轿里,听着外面的热闹声,心里却一片平静。
花轿摇摇晃晃,像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她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只能攥紧手里的红绸,等待着那个未知的未来。
花轿停在侯府门口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随后是挽月的声音:“小姐,到了。”
方知意深吸一口气,在挽月的搀扶下走出花轿。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男子。
他很高,身形挺拔,站在那里就像一棵笔直的青松。
喜服穿在他身上,本该是喜庆的,却被他穿出了几分冷硬的气场。
他的头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五官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却没什么温度,正平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夜砚秋。
方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让她有些不自在。
“侯夫人,请。”旁边的管家恭敬地开口。
夜砚秋没说话,只是率先转身,朝着侯府里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疏离。方知意咬了咬唇,在挽月的搀扶下,跟了上去。
侯府里很安静,没有丞相府那样的热闹,连下人们的走动都轻手轻脚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却掩不住一丝清冷。
穿过层层院落,终于到了拜堂的正厅。
拜堂的仪式很简单,甚至有些仓促。
司仪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步,方知意都像在走流程。
她和夜砚秋相对而立时,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她想象中的血腥气,而是一种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松针的味道,很清冽,却也很遥远。
拜完堂,方知意被送入洞房。她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婚床上,看着满室的红,只觉得眼睛有些发花。
挽月帮她取下凤冠,揉了揉她发酸的脖子:“小姐,您先歇会儿,侯爷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方知意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暖到心里。
她坐在床边,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喧闹声,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慌。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可夜砚秋还是没来。
挽月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啊,都这么晚了,侯爷怎么还不过来?”
方知意倒是平静了些,她靠在床头,看着烛火跳跃的影子,轻声道:“或许,他还有事要忙吧。”
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房门终于被推开了,方知意猛地坐直身体,看向门口。
夜砚秋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气,步伐有些不稳,却依旧挺拔。
他脱下了外面的喜服,只穿着里面的白色中衣,领口处沾了些酒渍,头发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让他那张冷硬的脸柔和了几分。
他走到床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疲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方知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沉默了许久,夜砚秋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酒后的低沉:“委屈夫人了。”
就这五个字,没有多余的话。
方知意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到夜砚秋转身,朝着外间走去。“我今晚宿书房。”
他的低沉声音传来,没有回头。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空间。
方知意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有些发空。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又看了看满室的红烛,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她缓缓躺下,盖上那床绣着鸳鸯的锦被,却觉得浑身发冷。
烛火还在燃烧,映得房间里一片通红,可她的心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凉得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