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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退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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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逸感到自己的手被一片温软紧紧包裹,那是沈星禾的手。他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指节微微发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才做出这个举动。
“我……”许逸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我……怎么个习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傻得让他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沈星禾没有笑他。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
“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他说,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许逸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许逸终于从混沌中找回一丝清明。他低头看着他们相连的手,沈星禾的指尖微微颤抖,暴露了他表面的镇定下隐藏着同样的紧张。这个认知奇异地让他平静下来。
“为什么是我?”许逸轻声问,这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沈星禾抬起头,目光直直撞进他的眼睛里。“记得那个雨天吗?”
许逸当然记得。那天放学时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他看见沈星禾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天空发愁。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伞塞给他,然后一头冲进雨里跑回家。第二天他因为淋雨发烧了,沈星禾来还伞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桌兜里放了一盒感冒药。
“你甚至不认识我,就把伞给了我。”沈星禾说,“后来我发现,你就是这种人。看到别人需要帮助,就会不假思索地伸出手。”
许逸有些窘迫:“那只是小事。”
“不是小事。”沈星禾摇头,“对我而言,从来不是小事,你很乐观……我很喜欢你。”
他的手稍稍收紧,许逸感到一股暖流从相贴的掌心蔓延开来,顺着血脉流遍全身。他不再迷茫,也不再想反抗。相反,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手势,让他们的手指能够交错相扣。
这个细微的回应让沈星禾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许逸诚实地说,“来习惯这个。”
“多久都可以。”沈星禾的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反正我不打算放手。”
他们就这样,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阵微风拂过,几片早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许逸忽然意识到,这个瞬间将会永远刻在他的记忆里——温度、光线、气息,还有手心传来的坚定触感。
“那,”许逸也笑了,“我们就慢慢来。”
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许逸和沈星禾也走了出去。
远处传来同学们的嬉笑声,越来越近。沈星禾下意识要抽回手,但许逸第一次主动握紧了。
“习惯的第一步,”他说,“从不怕被别人看见开始。”
沈星禾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来。那笑容明亮得让许逸几乎睁不开眼。那是沈星禾第一次这么笑,第一次对着他笑。
“好。”他轻声应道,任由他牵着他的手,走向那片喧闹,走向他们尚未可知、却已不再孤单的未来。
走廊上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窃窃私语声在墙壁间碰撞、反弹,许逸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鼓点。沈星禾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不是退缩,而是更坚定地回握。
“许逸,你们这是......”许蔓和孟桅瞪大眼睛,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许逸深吸一口气,感觉沈星禾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了按。这个细微的动作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就是你们看到的样子。”许逸说,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吹了声口哨,不知是调侃还是祝福。
沈星禾始终没有说话,但许逸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他们就这样牵着手穿过走廊,像穿过一条由目光和低语组成的河流。
直到转过楼梯拐角,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沈星禾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许逸。他的耳尖还泛着红,眼神却异常明亮。
“我以为你会松开。”沈星禾说。
“差一点。”许逸老实承认,“但你说过不打算放手。”
沈星禾的嘴角又扬起那个小小的弧度。这一次,许逸终于看清了他笑起来时眼角细微的纹路,像阳光在水面荡开的涟漪。
“去天台坐坐?”沈星禾提议,“第一节是自习课。”
许逸点点头。他还没完全适应这种亲密,但已经开始贪恋掌心相贴的温度。
天台的风很大,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沈星禾靠在栏杆上,目光望向远处操场上奔跑的身影。
“其实我准备了很久。”沈星禾突然说,“从高二那个雨天开始。”
许逸怔住了。他记得那把伞,记得那盒感冒药,却从未想过这背后藏着如此漫长的注视。
“你总是这样。”沈星禾转过头看他,“对谁都很好,却从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分量。”
许逸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看见沈星禾眼底涌动的情绪,像深潭下的暗流。
“我可能......没那么好。”许逸最终说,“我也会害怕,会犹豫。”
“我知道。”沈星禾轻轻靠过来,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这样就够了。”
下课铃在此时响起,打破了天台的宁静。许逸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指尖穿过沈星禾被风吹乱的发丝。
“下一节课,”他说,“还要牵着手去吗?”
沈星禾抬起头,眼睛里的光比天边的云还要柔软。
“你说呢?”
他们相视而笑,在铃声渐歇时十指相扣,走向下一个即将响起的钟声。
从那一天起,一些微妙而坚定的东西在许逸和沈星禾之间生根发芽。牵手不再仅仅是一个勇敢的宣言,它变成了自习课桌下心照不宣的触碰,是并肩行走时自然而然的交握,是放学后穿过熙攘人群,走向相对安静的林荫道时,传递彼此体温的依靠。
许逸确实在“习惯”,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速度。沈星禾的手,起初是陌生的、带着些许侵略性的温软,如今却成了他感知世界的一个安心的坐标。指尖的薄茧(沈星禾练过一段时间吉他),掌心的纹路,以及那总是比他自己略高一点的体温,都变得熟悉而令人眷恋。
他们的相处模式也悄然变化。沈星禾不再是那个仅仅在远处注视、偶尔鼓起勇气靠近的人。他变得……生动具体。许逸发现,这个看似清冷沉静的男孩,会在解出一道难题时,眼角眉梢带上一点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得意;会在看到流浪猫时,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火腿肠;也会在听许逸讲无聊冷笑话时,一边说着“好冷”,一边忍不住弯起眼睛。
而许逸,也在学习如何回应这份独特的、只对他展露的生动。他开始留意沈星禾不经意间提起的想看的书,会在体育课后默默多买一瓶他喜欢的口味的饮料,会在人群嘈杂时,下意识地侧身,为他隔开一点拥挤。
他们的“秘密”并非密不透风。青春期的少年,对这类气息最为敏感。好奇、探究、善意或夹杂着其他情绪的目光,时常落在他们交叠的肩臂,或是对视时过于长久的眼神上。但或许是许逸一贯的温和人缘,或许是沈星禾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在涉及许逸时会变得柔软,也或许是那一次走廊上的“公开宣言”起到了震慑作用,流言蜚语虽有,却并未形成伤人的风浪。大多数同学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或是在他们需要时,善意地帮忙打个掩护。
这像是一场发生在阳光边缘的、小心翼翼的共谋。世界依旧按照原有的轨道运行,上课、下课、考试、排名……但在这些规整的格子缝隙里,他们偷偷开辟了一小块只属于彼此的天地,那里空气是甜的,光线是柔和的,连时光的流速都仿佛变得不同。
然而,象牙塔并非真空。规则的触角无处不在。
转折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李老师的语文课。李老师年近四十,教学严谨,平时不苟言笑,但处事相对公正,在学生中颇有威信。
那天讲的是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李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窗外夕阳西斜,给教室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许逸正低头记着笔记,忽然感觉手背一暖。是沈星禾。他的左手不知何时从课桌下伸了过来,轻轻覆在许逸放在腿上的右手上。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虽然他们的座位在靠窗的最后一排,相对隐蔽,但讲台上的老师只要稍微留心,视线足以覆盖整个教室。
许逸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他能感觉到沈星禾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带着点安抚,又有点固执的意味。许逸侧过头,对上沈星禾的目光。那双总是显得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映着窗外的夕晖,流淌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光芒。许逸的心跳漏了一拍,抵抗的力道瞬间消散了。他悄悄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摊开的课本更好地遮挡住桌下的方寸之地,然后,手指轻轻翻转,与沈星禾的指尖交缠在一起。
这是一种隐秘而刺激的亲密。在朗朗读书声和老师严肃的讲解声中,在周围同学埋首书本的氛围里,他们藏在阴影中的手紧紧相握,仿佛共享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空气中粉笔灰的味道,书本的油墨香,以及身边人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晕眩的催化剂。
许逸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和笔记本上,但感官的绝大部分,却不受控制地聚焦于那相握的掌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星禾指节的形状,脉搏的跳动,以及那细微的、带着潮湿温度的触感。
时间在紧张与甜蜜交织的粘稠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长。讲台上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
许逸若有所觉,抬起头,恰好撞上了李老师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只是随意地扫过全班,并没有在他们这个角落过多停留。许逸心里一松,暗自吁了口气,以为只是虚惊一场。他甚至感觉到沈星禾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像是在嘲笑他的紧张。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桌椅移动的嘈杂声和同学们解放的喧哗。
“许逸,沈星禾,”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闹,“你们两个,来我办公室一趟。”
一瞬间,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周围的声音潮水般退去。许逸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凝固了,握着沈星禾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他能感觉到沈星禾的身体也瞬间绷直了。
有几个附近的同学似乎也听到了,投来诧异或了然的目光。
李老师说完,便低头整理教案,没有再看他俩,但那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已经落在了他们身上。
“走吧。”沈星禾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他率先松开了手。掌心的温热骤然消失,留下一片冰凉的空虚。
许逸机械地站起身,收拾书包的动作有些僵硬。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李老师看到了?看到了多少?他会说什么?告诉家长?请家长来学校?处分?
去办公室的短短一段路,走得异常漫长。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走廊光洁的地板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教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沈星禾敲了敲门。
“进来。”是李老师的声音。
推门进去,其他老师大多已经下班,办公室里只剩下李老师一人。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端着茶杯,看着他们。夕阳的余晖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却让他的面容隐在了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把门关上。”李老师语气平淡。
沈星禾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走廊最后一点声响。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李老师放下茶杯,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许逸略显苍白的脸上。
“知道我叫你们来什么事吗?”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许逸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星禾上前半步,挡在了许逸身前一点点,虽然这个动作在此时此地显得徒劳而可笑。“李老师,是我的问题。”他的声音比许逸预想的要镇定。
李老师挑了挑眉,视线转向沈星禾:“哦?你的问题?什么问题,说说看。”
沈星禾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词句。许逸看着沈星禾挺直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涩又一阵暖流交织。他不能让他一个人承担。
“李老师,”许逸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我们……我们是在一起了。”声音虽然还有些微颤,但足够清晰。
承认的话语说出口,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尽管这轻松背后是巨大的不安。
李老师沉默地看着他们,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笃”的声音,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两个少年的心上。
“什么时候开始的?”良久,李老师才问,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没多久。”沈星禾回答,“就……前段时间。”
“许逸,你说。”李老师似乎更想听许逸的说法。
许逸垂下眼睫,盯着地板上的纹路:“是……是我答应的。”他试图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李老师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倒是都挺有担当。”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陶瓷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们知不知道,学校明令禁止学生早恋?”
“知道。”两人几乎是同时低声回答。
“知道还明知故犯?”李老师的音量提高了一些,“而且,还是在课堂上!”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们,“我眼睛还没花到看不见你们在课桌底下的小动作。”
许逸的脸瞬间烧了起来,羞愧感像潮水般涌上。不仅仅是早恋被抓包的难堪,更深处,是一种被窥破最隐秘心事的恐慌。在那个对“不同”尚且不够宽容的环境里,两个男生之间的感情,远比普通的男女早恋要承受更多的目光和压力。
李老师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的目光在许逸和沈星禾之间来回扫视,那眼神里除了师长的严厉,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困惑,或许是不赞同,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你们两个……”李老师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都是男生。这个年纪,对友情看得重,产生一些混淆的感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沈星禾猛地抬起头,打断了李老师的话,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李老师,我们没有混淆。我很清楚我对许逸是什么感情。”
许逸的心因沈星禾这句话而剧烈地跳动起来,既有被维护的暖意,也有面对未知风暴的恐惧。他也抬起头,看向李老师,尽管眼神还有些闪烁,但并没有否认沈星禾的话。
李老师显然没料到沈星禾会如此直接地顶撞和“确认”,他愣了一下,脸色沉了下来:“沈星禾!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们这个年纪,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感情,更何况是……是这种不符合常态的感情!这会给你们自己带来多少麻烦,你们想过没有?”
“常态……”沈星禾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苦涩弧度,“喜欢一个人,一定要符合别人定义的常态吗?”
“你!”李老师似乎被噎住了,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强词夺理!我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在学校,就要遵守学校的纪律!男生和男生,像什么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拉扯扯扯”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许逸心上。原来他们小心翼翼守护的、视若珍宝的牵手,在老师眼里,只是不成体统的“拉扯扯扯”。
“李老师,”许逸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还是努力说了出来,“我们……我们只是互相喜欢,没有影响学习,也没有妨碍别人……”
“没有影响学习?”李老师拿起桌上刚批改完的单元测验卷,“许逸,你这次数学掉了十分!沈星禾,你的语文作文写的是什么?前言不搭后语!这叫没影响?你本来学习成绩非常好的,怎么可以这样!”
这指责有些牵强,一次小测验的波动,一篇发挥失常的作文,未必与恋情有直接关联,但在此时,却成了最有力的“罪证”。
办公室里陷入了僵持的沉默。李老师看着眼前两个倔强的少年,一个眼神清亮固执,一个面色苍白却不肯低头。他揉了揉眉心,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内容依旧不容置疑:
“这件事,我必须通知你们的家长。”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许逸和沈星禾头顶炸开。通知家长——这无疑是他们最害怕的结果。来自学校老师的压力或许还可以承受,但来自家庭的反应,是未知而可怕的深渊。
“李老师,能不能……”许逸几乎是哀求地开口。
“不能。”李老师斩钉截铁地打断,“这是原则问题,也是为你们负责。在问题变得更严重之前,必须让家长介入,把你们引回‘正轨’。”他特意加重了“正轨”两个字。
“正轨就是否定自己的感受,去迎合别人的期望吗?”沈星禾的声音冷了下去。
“沈星禾!”李老师显然动了真怒,“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就不是请家长那么简单了!学校完全可以给你们处分!记过!甚至影响到你们的未来!你们想因为一时糊涂,把前途都毁了吗?”
“前途……”沈星禾喃喃道,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以外的情绪,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某种决绝。
许逸看着沈星禾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害怕处分,害怕影响未来,但他更害怕看到沈星禾眼中那簇自牵手那天起就被点亮的光,因此而熄灭。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李老师挥挥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你们先回去,好好反省!明天早上,我希望看到你们家长的到来。现在,出去吧。”
最后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沈星禾没有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李老师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许逸迟疑了一下,对着李老师微微鞠了一躬,低声道:“李老师,我们先走了。”然后快步跟上了沈星禾。
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有清冷的白炽灯光照亮着空荡的通道。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彼此之间。
一直走到教学楼外,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许逸才快走几步,与沈星禾并肩。
“星禾……”他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想去碰沈星禾的手。
沈星禾却下意识地将手插进了外套口袋,避开了他的触碰。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许逸的心猛地一沉。
“他说的对。”沈星禾望着远处沉沉的暮色,声音有些沙哑,“可能会影响前途。”
“不会的!”许逸急切地反驳,像是在说服沈星禾,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只要我们成绩保持住,考上好大学,就没人能说什么……”
“然后呢?”沈星禾转过头,看着许逸,眼神里是许逸从未见过的沉重,“大学,工作,社会……李老师只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李老师。我们……能一直这样牵着手,对抗下去吗?我喜欢你……许逸……我……”
许逸哑口无言。沈星禾的问题,直指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的核心。青春的勇气可以抵挡一时的风雨,但漫长的未来,充满了未知的险阻。
“我……”许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承诺也给不了。他自己也害怕,害怕父母的反应,害怕周遭的指摘,害怕那所谓的“前途”真的会因为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而蒙上阴影。
“先回家吧。”沈星禾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明天……再说。”
两人在往常分手的路口停下。往常这里会有短暂的、依依不舍的停留,有时是一个快速的拥抱,有时是一个落在额间的轻吻。但今天,他们只是沉默地站着,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路上小心。”沈星禾低声说,然后转身,汇入了稀疏的人流,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和孤独。
许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心里空落落的,那曾经被沈星禾的手填满的掌心,此刻只剩下冰凉的夜风。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许逸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办公室里的一切——李老师严厉的话语、沈星禾倔强的眼神、还有那句“通知家长”的宣判。他想象着父母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是震惊?是愤怒?还是失望?每一种可能都让他不寒而栗。
果然,晚饭时分,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异样。母亲接了一个电话,是李老师打来的。许逸坐在餐桌旁,食不知味,能感觉到父母投来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母亲回来时,脸色非常难看,父亲也放下了筷子,眉头紧锁。
“小逸,”母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李老师说的是真的?你和那个……沈星禾,你们……”
许逸放下碗筷,低着头,默认了。
“胡闹!”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当作响,“你们两个男孩子!这像什么话!丢不丢人!”
“我们没做错什么!”许逸抬起头,眼圈泛红,但依旧倔强地反驳。
“没做错什么?”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小逸,你知不知道这是病啊!是心理不正常!你让爸爸妈妈以后怎么见人?让你爷爷奶奶知道了,他们得多伤心!”
“这不是病!”许逸激动地站起来,“我喜欢他,他喜欢我,这有什么错!”
“你闭嘴!”父亲厉声喝道,“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跟那个沈星禾有任何来往!手机交出来!明天我去学校跟李老师谈!你要是再敢跟他联系,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
冰冷的命令,夹杂着“病”、“不正常”、“丢人”这样的字眼,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许逸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看着父母因为愤怒和(他们自以为的)羞耻而扭曲的脸庞,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如此陌生,如此令人窒息。
他没有再争辩,默默地掏出手机放在桌上,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门外,是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
这一夜,对许逸和沈星禾而言,注定是无眠之夜。
许逸蜷缩在床上,泪水浸湿了枕头,背上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害怕,委屈,不甘。他想起沈星禾牵他手时的温度,想起他笑起来时眼里的光,想起他说“反正我不打算放手”时的坚定……难道这些美好的、真实的情感,真的如他们所说,是“错误”,是“病态”吗?
他不知道沈星禾那边是怎样的狂风暴雨,他不敢想象。失去手机,他连一句安慰都无法传递。
第二天,许逸在父母的“押送”下去了学校。他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在校门口,他看到了同样被父亲带来的沈星禾。沈星禾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冷峻几分,但他看向许逸时,眼神飞快地交汇了一瞬,那里面有关切,有询问,也有同样的疲惫和坚持。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许逸的父母,沈星禾的父亲(许逸注意到沈星禾的母亲没有来),以及李老师,四个成年人面色严肃地坐在一起。两个少年像待审的犯人,站在中间。
谈话的内容无非是重复昨日的论调——强调早恋的危害,尤其是“同性恋”的“不正常”和“负面影响”,要求他们立刻断绝关系,专心学习。
沈星禾的父亲是个看起来有些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话不多,但眼神很锐利,一直盯着沈星禾。而沈星禾,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垂着眼睑,看不清情绪。
许逸在父母的逼视和李老师的“谆谆教诲”下,被迫做出了“不再来往”的保证。他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感觉心脏像是在被凌迟。他不敢看沈星禾,怕看到对方眼中的失望,或者更糟——了然和麻木。
“老师……我申请给许逸退学。”许逸的父亲说。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办公室里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许逸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退学?就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他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沈星禾一直沉寂的身影也骤然绷紧,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许逸父亲那铁青而决绝的脸色面前,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老师显然也愣住了,他推了推眼镜,试图缓和气氛:“许先生,您先别激动。这件事我们还在处理阶段,远没到需要退学这么严重的地步。许逸是个好苗子,成绩一向优秀,这次也是初犯,我们教育的目的还是以引导为主……”
“引导?”许逸父亲打断了李老师的话,声音因为压抑着愤怒而有些沙哑,“李老师,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他现在走了歪路,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与其让他在学校里继续……继续这样丢人现眼,把风气带坏,不如我带回家自己管教!这个学,必须退!”
“丢人现眼”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许逸心上。他看着父亲,那个一向虽然严肃但还算通情达理的父亲,此刻脸上只有一种被触犯了最深层禁忌后的羞耻和暴怒。他忽然明白,在父亲的世界观里,儿子喜欢上另一个男生,是比成绩下滑、打架斗殴更不可饶恕的“污点”。
“爸!”许逸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你不能这样!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我保证再也不跟他来往了,求你别让我退学!”他知道,一旦退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能再也无法和沈星禾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意味着他的人生轨迹将被彻底扭转,意味着他可能真的要被贴上“不正常”的标签,被放逐到正常的轨道之外。
沈星禾的父亲站在一旁,脸色复杂,他看着激动的好友,又看看脸色惨白如纸的许逸,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这种沉默,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表态。
沈星禾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许叔叔,所有的错都在我。是我先招惹许逸的,是我逼他的。要退学,也应该是我退。请您别为难许逸。”
“星禾!”许逸惊惶地看向他,拼命摇头。
许逸父亲冷冷地扫了沈星禾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动容,只有更深的厌恶:“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一个外人插手!许逸变成这样,跟你脱不了干系!你离他远点,就是对你们俩都好!”
“老许!”沈星禾的父亲忍不住出声,带着一丝劝阻。
但许逸父亲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转向李老师,语气不容置疑:“李老师,麻烦您办理一下退学手续。我现在就带他走。”
“许先生,这……”李老师还想再劝。
“如果您不办,那我就直接去找校长!”许逸父亲的态度强硬得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许逸看着父亲那双因为愤怒和(他认为的)耻辱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他知道,父亲是认真的。在这个把面子和“正常”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男人心里,儿子的前程和快乐,在家族的“清白”和社会的“眼光”面前,是可以被牺牲的。
他不再哀求,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他看向沈星禾,想从他那里汲取最后一点力量。
沈星禾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痛苦、自责,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对着许逸,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里传递着复杂的信息——有安抚,有阻止,也有一种“别怕,还有我”的承诺,尽管这承诺在此刻显得如此渺茫。
最终,李老师在那份退学申请上签了字。许逸父亲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纸,仿佛那是切割掉他身上“毒瘤”的手术刀。他拉着失魂落魄的许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许逸被父亲几乎是拖着走的。经过沈星禾身边时,他闻到了那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他感觉到沈星禾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抓住。
走廊的光线明明灭灭,映照着许逸空洞的眼睛。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那个身影。沈星禾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被风雪侵袭却不肯折断的树。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许逸,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未说出口的话,太多被迫中断的明天。
许逸被带回了家,像囚犯一样被看管起来。手机被没收,电脑被设密码,除了学校(去办理最后的离校手续那天也被父母紧紧跟着),他几乎不被允许出门。家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父母轮流对他进行“思想教育”,试图将他的感情“扭转”过来。
他变得沉默,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白天机械地吃饭、睡觉,晚上则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办公室里的那一幕,回放着沈星禾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又过了几天,许逸在窗台上发现了一颗用纸紧紧包裹着的小石子。他心脏狂跳,趁父母不注意,飞快地捡了起来。打开纸,上面是沈星禾的字迹,只有三个字:
“等着我。”
字迹有些潦草,仿佛是在匆忙和紧张中写下的。
许逸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充满了力量和希望的泪水。
他烫了头发……打了唇钉……也染了头发,进入了“三中”最差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