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清明节一早,天蒙蒙亮,管航拎着个蓝布袋子,里面沉甸甸地装着纸钱和香烛。叫醒了还在熟睡的陈逸:“今天跟我去个地方。”
      陈逸没问去哪,沉默地跟着他上了那辆破面包车。车子颠簸着驶出城区,沿着盘山路往上爬。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街巷变成稀疏的树木,最后是越来越密集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焚烧物的味道。
      两人在一处半山腰的墓地前停下。来扫墓的人不多,海风在这里变得猛烈,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
      陈逸冷的打哆嗦,管航走到一块干净的石碑前,动作熟练地蹲下,从袋子里掏出几个苹果摆上,又点燃了香烛。跳跃的火苗在灰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这你妈。”管航用廉价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然后小心地将那根烟搁在冰凉的石碑边缘,仿佛在给人递烟。“管婷,我妹。”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陈逸的目光落在石碑的照片上。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眉眼弯弯,笑容干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过了好几秒,才挤出两个字:“……很像。”
      “嗯,你随她。”管航抓起一把黄裱纸,撒进燃烧的火堆里,火势瞬间旺了一下,映红了他的侧脸。“咱家以前穷。你外公是渔民,一次出海遇上风浪,就没回来。那会儿我十七岁。”
      “你……你没继续读书?”陈逸问。
      “供不起两个。”管航头也不抬,苦笑了一声。
      “她脑子灵光,是块读书的料。我进了造船厂,抡大锤,挣的钱,大半都寄去学校了。”他又撒了把纸钱,火苗贪婪地吞噬着。
      “她……学习很好?”陈逸问。
      “好,年年拿奖状。考上的是重点,通知书来的那天,你外婆开心的哭了一晚上。”管航的声音里带着遥远的骄傲,随即又沉了下去,“你爸陈建平,是她大学同学。大城市的,家境好。陈家……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觉得高攀了。”

      海风呜咽着穿过松柏。
      “俩人大学毕业就这么……跑了。”管航用了这个词,带着点那个年代特有的决绝。“你生下来那年,她给你取名陈逸。没别的指望,就盼着你一辈子快乐安逸,别像我们,经历那么多风浪。”
      纸灰被风卷起,扑到陈逸的裤腿上,带着余温,他没有去拍。
      “后来……陈建平他哥把你抱走了,对外说你是他的私生子。”管航的声音开始发哑,像是被烟呛到了,又像是别的。“你妈就垮了。抑郁,很严重……割腕,吞药,洗了好几次胃。陈建平那时候倒是没放手,带她出国治疗,听说好转了不少。”
      陈逸的心揪紧了,他盯着墓碑上母亲温柔的笑容,无法将她和这些残酷的词语联系起来。“然后呢?”他声音干涩。
      “然后……他们说好了,回国来接你。”管航深吸一口气,海风猛地灌过来,几乎吹散了他后面的话,“……路上,车祸。都没了。”
      一片沉默,只剩下火堆的噼啪声和呼啸的风声。
      陈逸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旁边冰凉的石头栏杆。“所以,我是……我是他们回来接我的时候……”他说不下去了。
      “嗯。”管航重重抹了把脸,手背上沾了些黑灰,“我妈,你外婆,没熬过那个冬天,也跟着去了。这个家,一下子就散了。直到……后来碰上刘莉。”他的语气放松下来,“这日子,才又慢慢像个人样。”
      他转过头,看着陈逸,眼神复杂:“你小时候,我和你舅妈去陈家争过抚养权,陈家人不给。
      想你想得不行我俩就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硬座,哐当哐当去宁雅。
      管航摇了摇头,对着火堆瓮声瓮气地说:“之前还跟刘莉想过把你偷偷抱回来,有回运气不好,被你们小区的保安当作拐子把我们追着打。”
      “后来……怎么不来了?”陈逸问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疑问。
      管航随手找了根枯枝把纸钱挑散,让它们燃烧的更彻底一些,“后来……有一次在学校门口远远看到你。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漂亮的书包,上下学有奔驰车接。”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想着……你在那儿,过得是少爷日子,比跟着我们强。算了,别去打扰你了。”
      “陈建安也是你亲叔叔,肯定也会像我们一样爱你。”管航眼圈红了。
      陈逸攥紧了拳头,“那现在呢?”他抬起头,直视着管航,“为什么又来接我?”
      “听说陈建安进去好些年了。前阵子曹雨柔联系到我们……”管航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动作有些沉重,“我跟你舅妈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买票去了宁雅。这儿,确实什么都比不上宁雅。”他环顾了一下这简陋的墓地,和山下那片灰扑扑的老城区,语气坦然,“但舅跟你保证,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你。”
      管航把最后一把纸钱摁进火堆,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我去上头给爹娘烧点纸,你……跟你妈待会儿。” 他指了指更高处的两座并排的墓碑,没再多说,拎起另一个布袋子,脚步沉重地往上走去。
      这下,山腰这块平台真的只剩下陈逸,和这块刻着“管婷”名字的石头了。他独自站在墓碑前,看着那堆尚有余温的黑色灰烬被海风一次次扬起,飘散。
      照片上的母亲依旧温柔地笑着。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石碑上冰凉的名字——“管婷”。
      海风刮得更猛,吹得人心里空落落的。他盯着照片上那张和自己酷似的脸,心里堵得慌。他干脆一屁股坐下,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净。
      “啧,”他对着照片开了口,语气有点冲,像是在跟人吵架,“你看你,跑什么跑?私奔……听着是挺带劲,结果呢?” 他捡起枯树枝,狠狠在地上划了一道。
      “管航……就我舅,他把你供出来,你倒好,书读完了,跟着人跑了,把他一个人扔那儿抡大锤。” 他数落着,可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你那时候,是真高兴吗?”
      风吹得烛火乱晃,没人回答他。
      他抬起头,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心里的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陈建平……”他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他对你好吗?”
      依旧只有风声。
      “我……”他顿了顿,声音哑了,“我在宁雅,过得……没意思。钱是不缺,但……没劲。” 他像是在做一份糟糕的述职报告,“曹雨柔……她不坏,就是……不怎么管我。”
      他停下手里乱划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
      “现在住舅家。破是破了点,吵也挺吵的,但是……” 他皱了皱眉,“饭是热的。”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昕宝,就我那个小表妹,挺黏我的。” 他生硬地转了话题,语气稍微活泛了点,“胆子小,人机灵,舅妈对我也很好。”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他侧后方的石阶传来,停住了。陈逸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察觉,继续说着。
      “你……” 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那时候,给我取名叫‘逸’……是希望我轻松点,别活得太累,是吧?”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现在这德行,跟你希望的,可能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过……我会看着办的。”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的浊气都吐出来。然后,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最后低头看了石碑一眼,伸出手,指尖飞快地、轻轻地碰了一下照片上那张冰凉的笑脸。
      “走了。” 他说。
      一转身,他整个人僵住了。
      几步开外,江响正站在那里,手里也拎着个装纸钱的塑料袋,表情有些愕然,显然是不小心听到了他刚才那番自言自语。两人目光撞上,空气瞬间凝固,弥漫开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江响显然也是来扫墓的。他抿了抿唇,视线飞快地从陈逸脸上移开,落在了旁边不远处另一座更显朴素的墓碑上,上面刻着“廖美琴”的名字——那是他六年级时病逝的母亲。
      陈逸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有种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人撞破的狼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还是江响先动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朝陈逸这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沉默地走向自己母亲的墓碑,蹲下身,开始默默地摆放祭品。
      陈逸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看着江响清瘦而沉默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管婷,突然觉得,在这片被海风环绕的墓地里,他们俩,好像都被同一根无形的线牵着,那头连着再也见不到的人。
      陈逸最终什么也没说,迈开脚步,有些匆忙地朝着管航离开的方向走去。
      操!这种局面怎么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惨淡。
      管航转身,沿着来时的石阶往下走,江响看到他喊了一声管叔,他挥了挥手继续往下走,背影在海风里显得有些单薄。
      陈逸跟在后面。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想做个什么样的母亲?她喜欢吃什么?她笑起来有没有酒窝?她抱着他的时候,会唱什么歌?如果她还在,会希望他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海风湿漉漉地扑在脸上,又咸又涩。陈逸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