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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温柔与陷阱 ...

  •   傅斯渊的冷漠和刁难持续了一周。

      每一天,总裁办公层都仿佛处于西伯利亚高压中心,空气凝滞,落针可闻,只有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冰冷声响,以及傅斯渊偶尔下达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指令。

      顾言蹊像一根被无限拉伸、早已超过弹性限度的弦,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发出凄厉的鸣响,但他终究以惊人的意志力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他完美地、甚至是超预期地处理了所有被强加过来的、近乎苛刻的工作,没有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脸上也未曾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抱怨,没有委屈,甚至连疲惫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藏在那副越来越苍白、也越来越沉默的面具之下。

      然而,这种近乎麻木的、无懈可击的顺从,反而像细沙般磨蚀着傅斯渊的神经,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控的烦躁。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用审视项目风险般的锐利目光去观察顾言蹊——观察他越发苍白、几乎透明的脸色;观察他偶尔在无人注意时,下意识地用手按压胃部、眉头几不可察微蹙的小动作;观察他眼底那片死寂的、仿佛所有光都被吸走了的、毫无波澜的灰色灰烬。

      一种陌生的、让他极其不适的情绪,开始悄然滋生。那绝非同情,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精心打磨、却意外出现了瑕疵的所有物状态的不满与恼火。就像一个收藏家,即使暂时不打算再用一件心爱的瓷器,但看到它身上出现了一道刺眼的裂痕,也会觉得碍眼、不舒服,甚至有种想要将其修复或者……彻底毁掉的冲动。

      这天下午,傅斯渊因一个跨国谈判的参考需要,忽然想起三年前与海外某家公司——凯斯国际——的一个旧合作项目。那份项目的部分核心资料并未完全电子化,原始的纸质档案应该还存放在集团旧档案库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

      傅斯渊直接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突兀而不容置疑,没有任何铺垫:“顾言蹊,去旧档案库,把三年前与凯斯国际合作的所有纸质档案找出来,整理好,送到我办公室。”
      命令简短直接,甚至没有说明紧急程度,但那语气本身就已经代表了最高优先级。

      顾言蹊没有任何疑问,甚至连一丝迟疑都没有,只对着话筒平静地答了一声:“是,傅总。”

      旧档案库比想象中更大,更像一个迷宫。一排排高大的铁质档案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中,上面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地堆满了各种年代的牛皮纸档案盒,很多标签已经模糊不清,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要想在这里面找齐三年前某个特定项目的所有零散文件,无异于大海捞针,是一项极其耗时耗力、纯粹考验耐心和体力的苦差事。

      顾言蹊脱下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挽起袖口,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不适的空气,便开始一排排档案架仔细查找。灰尘因他的翻动而大量扬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呛得他本就不太舒服的喉咙更加难受,忍不住压低声音咳嗽起来,每一声都牵扯着胸腔隐隐作痛。胃部也因为这持续弯腰、俯身、踮脚翻找的动作,开始发出抗议,隐隐的、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

      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任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吓人,像久未见光的细瓷。

      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几乎翻遍了半个库区,他才终于从一个角落的最高层,找齐了所有需要的文件。抱着那一大摞沉重无比、落满灰尘的档案盒,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地下室,重新回到地面。午后的阳光刺眼而温暖,与他刚刚脱离的阴冷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

      回到总裁办公室楼层,他抱着那几乎要遮住他视线的沉重档案盒,穿过开放办公区。沿途引来几道或好奇、或同情、或事不关己的目光。他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那扇沉重的实木门。

      他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傅斯渊毫无波澜的声音。

      顾言蹊推门进去。傅斯渊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头也没抬,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送文件的普通助理。

      “傅总,您要的资料。”顾言蹊的声音因为吸入灰尘和之前的咳嗽,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

      傅斯渊这才抬起头,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他身上。当看到顾言蹊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泛着青灰的脸,额角脖颈处尚未干透的冷汗,以及那几乎比他清瘦身形还要庞大沉重的一摞档案盒时,傅斯渊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纹。

      顾言蹊微微侧身,小心地将那沉重的盒子放在办公室角落的空桌上,动作间似乎不小心牵拉到了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酸痛的肌肉,或是碰到了胃部的痛处,他极轻地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用手迅速按了一下胃部的位置,虽然立刻放开,但那一瞬间的细微痛苦并没有逃过傅斯渊锐利的眼睛。

      傅斯渊的目光随着他那个短暂的动作,落在他刚才按压的位置,眼神幽深难辨,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里面翻涌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中央空调微弱的风声在嘶嘶作响。

      “没事了,出去吧。”最终,傅斯渊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冰冷,但也绝称不上温和。

      顾言蹊微微一怔,似乎对这略显“平和”的指令感到一丝意外,他低声道:“是。”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脚步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沉重。

      “等等。”傅斯渊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顾言蹊的脚步瞬间顿住,停在原地。他缓缓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试图压制的、微弱的、可悲的期待。期待什么?他也不知道。

      傅斯渊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那目光仿佛在衡量什么。然后,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设计简洁、质感精致的进口药盒,看也没看,随手就扔在了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那是某种价格不菲的进口高效胃药,他之前因为频繁应酬让秘书备下的,自己几乎没怎么用过。

      他将药盒扔在桌上的动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近乎施舍的意味。他的眉头微蹙着,眼神复杂地扫过顾言蹊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和刚才按压胃部的手,那眼神里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更不愿承认的波动,但很快就被更深沉的烦躁和习惯性的冷漠所覆盖。
      他更习惯于绝对的掌控和索取,而非给予,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本能的“关心”举动,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不适。

      “拿去。”傅斯渊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被麻烦到的愠怒,“别一副要死不断气的样子在这里碍眼。”

      顾言蹊彻底愣住了。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盒小小的、白色的药盒上,像是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无法理解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好几下,他迅速低下头,试图掩盖瞬间崩溃决堤的情绪。

      他不想让傅斯渊看到自己这副失态的样子。他猛地弓直了脊背,仿佛这样就能撑住即将溃败的情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为什么?既然持续地怀疑他,不断地羞辱他,变着花样地刁难他,为什么又要在这种时候,抛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冰冷的“关心”?

      这比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冷酷,更让他感到痛苦和混乱百倍。像在冰天雪地里给了一个快要冻死的人一杯温水,却又立刻将其泼洒在雪地上,告诉他这只是错觉。

      傅斯渊看着他低头隐忍、连肩膀都似乎在微微颤抖的样子,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甚。他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情绪,讨厌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个疑似背叛者、这个工具的些许不适而心生不应有的波动。

      “还不走?”他硬起心肠,冷声催促道,语气甚至比之前更加冷硬不耐烦了几分,试图用强势驱散那丝不该存在的柔软。

      顾言蹊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用力将喉间的哽咽和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直到胸腔都感到疼痛。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盒药,指尖冰凉,甚至微微颤抖。“……谢谢傅总。”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几乎消散在空气里。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带着一丝狼狈地快步走出了办公室,甚至忘了基本的礼仪轻轻带上门。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傅斯渊盯着那扇门,烦躁地扔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笔,昂贵的钢笔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了下来。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用力捏了捏紧蹙的眉心,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做。那盒药的存在几乎被他遗忘,只是看到顾言蹊那副虚弱苍白、仿佛随时会碎裂消失的样子,那药盒就鬼使神差地被扔了出去。

      真是……见鬼。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对自己这失控的行为感到恼怒。

      而门外,顾言蹊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墙壁,仿佛需要这冰冷的触感来支撑自己发软的身体。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盒胃药,药盒坚硬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感,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这微不足道的、近乎侮辱性的“善意”,像一颗被投入早已冰封死寂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惊起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搅乱了那片死水。

      让他那颗被伤得千疮百孔、早已近乎绝望冻结的心,又可悲地、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点点卑微而可怜的希冀。像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粒微弱的萤火。

      或许……傅斯渊对他,并不全是利用和冷漠?

      或许……他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

      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被他自己用尽全力狠狠地掐灭,如同掐灭一个危险的火星。

      别傻了,顾言蹊。他狠狠地警告自己,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这只是另一个陷阱。另一种更高明、更残忍的掌控和试探手段罢了。打一巴掌给颗甜枣,最经典的驯化方式。

      它只是在提醒着你卑微的身份,提醒着你们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由金钱、权力和地位构成的鸿沟,提醒着那始终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骤然落下的锋利铡刀。

      可是……

      心脏最深处某个柔软的、不曾设防的地方,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这冰冷的、施舍般的、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一点甜头”,而泛起尖锐的酸疼和……一丝无法言说、也无法彻底消除的贪恋。

      他闭上眼,仰起头,将眼眶中涌上来的温热液体狠狠地逼了回去,不允许它们落下。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盒药,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将其放进了西装内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似乎能感受到药盒冰冷的轮廓和那一点虚幻的“暖意”。

      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苦涩至极、却又舍不得丢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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