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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狼窝与忠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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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码头区,城市的繁华喧嚣便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工业式的荒凉与冷硬。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味,混合着铁锈、机油和海风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巨大的龙门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像黑色的积木,无序地堆叠成一座座压抑的迷宫,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更添几分寂寥与肃杀。
顾言蹊按照指示,将车停在一个废弃仓库群的入口处。这里人迹罕至,只有海风吹过破损铁皮发出的呜咽声。他走下車,紧了紧西装外套,寒意不仅来自天气,更源于周遭的环境。他握紧了手中的公文包,里面装着那份协议和他的“武器”——手机。
王总的“办公室”设在一个二层仓库的尽头。铁制楼梯踩上去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在空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雪茄烟味、汗味和灰尘味混合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
里面或坐或站围着几个身材壮硕、眼神凶狠的男人,裸露的臂膀上纹着狰狞的图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打量着独自前来的顾言蹊,毫不掩饰其中的恶意和轻蔑。这哪里是办公室,分明是个匪窟据点。
王总本人,一个脑满肠肥、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中年男人,大剌剌地坐在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后,嘴里叼着雪茄,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神浑浊而狡猾:“嗬,傅总就派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来?看来是真不把那八千万当回事了?”嘲讽的话语伴随着烟圈吐出,试图在气势上先压他一头。
顾言蹊无视了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和充满压迫感的氛围,面不改色地径直走到王总对面的椅子前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腿上,动作从容不迫。
“王总,闲话少叙。”他开门见山,声音清冷平稳,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傅总的意思是,三天内,一次性付清八千万欠款,之前的利息,可以酌情减免。”
“减免?”王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肥肉堆积的脸上挤出夸张的表情,“老子现在没钱!穷得叮当响!回去告诉傅斯渊,再宽限半年!”他挥着夹雪茄的手,态度蛮横。
“恐怕不行。”顾言蹊语气依旧平静,但目光锐利起来,“据我所知,您不是没钱,只是钱……正准备去别的地方。”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淡淡地扫过墙角那几个打包到一半、贴着外文标签的行李箱和木箱。
王总的脸色骤然一变,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暴戾,像被踩了尾巴的鬣狗:“你他妈什么意思?调查我?!”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都跳了一下。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立刻上前一步,捏着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威胁意味十足地逼近顾言蹊。
仓库内的空气瞬间紧绷到极致,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顾言蹊的心跳在胸腔里狂擂,肾上腺素飙升,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去看那个逼近的打手。他知道,此刻一丝一毫的退缩都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王总,傅总派我来,是给您最后一次体面。”顾言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冷冽的穿透力,“如果您不要这份体面……”他缓缓地拿出手机,解锁,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着一个已编辑好、收件人赫然是某经侦部门公开邮箱的加密邮件界面,附件栏有着明显的文件标识。
“我手机里,恰好备份了一些关于您近期……资产异常流向、以及与几位身份特殊的境外朋友资金往来的有趣记录。”顾言蹊的目光冷得像北极寒冰,直视着王总瞬间剧变的脸色,“您今天是签了这份协议,拿钱走人,体面收场?还是想等明天一早,经侦部门的同志上门,请您回去好好聊聊什么叫做‘恶意转移资产’和‘涉嫌xi钱’?”
死寂。仓库里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王总的脸色由最初的嚣张涨红,转为惊怒交加的铁青,最后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死死地盯着顾言蹊的手机屏幕,像是看到了索命的符咒。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斯渊派来的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手里竟然握着如此要命的东西!更想不到他竟有胆量只身一人拿着这炸弹来谈判!
“你……你他妈敢阴我?!”王总的声音因为惊怒而嘶哑,他猛地站起来,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给我围住他!把手机抢过来!”
“您可以试试。”顾言蹊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他甚至将手指悬在了发送按钮上方,那一点鲜红的标识,在昏暗的仓库里如同恶魔的眼睛,灼烧着王总的神经,“看看傅总既然敢派我一个人来,会不会没有任何后手。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还钱,保住你最后那点底子走人;或者,人财两空,把牢底坐穿。您选。”
他在赌,赌王总对金钱和自由的贪婪压倒鱼死网破的疯狂,赌傅斯渊的积威能镇住对方的最后一丝理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壮汉们看向王总,等待指令。王总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挣扎变幻,死死瞪着顾言蹊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终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和侥幸,“砰”地一声瘫坐回椅子上,眼神灰败,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了顾言蹊一眼,夺过笔,几乎是用戳的,在那份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几乎划破纸面。
“滚!”他签完字,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咆哮道,企图用声音掩盖自己的惨败。
然而,顾言蹊却没有动。他平静地收起手机,目光冷冽如初冬清晨覆霜的刀锋:“王总,合作愉快。不过,为了确保这份‘愉快’能持续到最后一分钱到账,避免后续不必要的‘沟通成本’……”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请您现在,立刻,让财务将第一笔诚意金——协议总额的50%,四千万——汇入傅氏集团指定的公开账户。现在,马上。”
王总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慌乱:“你他妈得寸进尺?!字都签了,你还想怎样?!老子哪来的四千万现金现在转?!”
“一份签字的协议,对一个即将‘金蝉脱壳’、远走高飞的人来说,约束力有多大,您比我更清楚。”顾言蹊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诛心,“傅总要看到的是诚意,是实际行动,而不是一张随时可能变成废纸的空头支票。现在打款,我拿钱走人,您拿着这份‘体面’的协议,或许还能赶上您预订的航班。否则……”
他再次亮了一下手机屏幕,那个红色的发送键像悬在王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不介意现在就让经侦的同志提前介入,聊聊‘恶意逃废债’和‘资产转移’的细节。您猜,是他们冻结资产的速度快,还是您转账出境的速度快?”
釜底抽薪,不留余地。
王总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脊梁。他最后一点拖延和耍赖的侥幸心理被彻底碾碎。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他想象中可以随意拿捏的绣花枕头,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步步为营的算计,远超他的预料。
僵持了令人窒息的一分钟,王最终像一只斗败了的、癞皮狗,颓然地对旁边一个像是会计模样的人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绝望:“……照他说的做。转……转账。”
十分钟后,顾言蹊的手机震动,一条来自傅氏集团财务总监的加密信息跳出,确认四千万人民币已到账。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协议原件收好,放入公文包,然后对着面如死灰、眼神怨毒的王总微微颔首,礼节周到却冰冷:“剩余款项,期待三天内到账。告辞。”
他转身,步伐沉稳均匀,不疾不徐地走出仓库,背脊挺得笔直。直到走下楼梯,身后才传来王总歇斯底里砸东西的疯狂咆哮和怒吼,以及打手们慌乱的劝阻声。
坐进驾驶座,锁上车门,隔绝了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顾言蹊才允许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他猛地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更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悲哀。他最终还是用上了这种他最不屑的、游走于灰色边缘、近乎讹诈威胁的手段,将自己也彻底染在了这滩肮脏泥泞的污泥里。
他成功了,为傅氏追回了巨款。但也彻底得罪了王总这种毫无底线的亡命徒,为自己埋下了未知的祸根。左臂传来隐隐作痛,是刚才离开时被一个恼羞成怒的打手故意推搡,撞到铁门门框留下的淤伤。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动车子,驶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车窗外,码头区的景象飞速倒退,依旧阴冷荒凉,但他仿佛刚从地狱边缘走了一遭。
回到傅氏集团时,华灯已上,夜幕降临。顶楼总裁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像一座指引灯塔,也像一座冰冷的囚笼。
傅斯渊还在办公室。听完了顾言蹊简洁明了、没有任何渲染夸张的汇报,他的目光掠过顾言蹊依旧缺乏血色的脸庞,最后落在他那似乎有些不自然微微垂着的左臂上。
没有询问过程是否艰难险恶,没有关心他是否受伤受惊。
傅斯渊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语气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只是听了一件寻常公事:“手段过于激进,差点激化矛盾。下次遇到类似情况,应以稳妥为先。”
顾言蹊的心,一点点地,沉入冰冷的湖底。劫后余生的些微热切和期待,瞬间被这盆冷水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曾升起。
原来,无论他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忠诚是理所应当的,冒险和付出是逾矩的。他只是一把刀,不能有自己的意志和行事方法,只需要听话,然后承担所有可能的风险和后果。
“下次再这样自作主张,”傅斯渊抬起眼,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刺入顾言蹊最后的心防,“就别跟我了。”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彻底将他钉死在“工具”的位置上。
顾言蹊看着傅斯渊那张冷漠完美的脸,忽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荒诞。他敛去所有情绪,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最后一丝可能的光亮,低声应道:“是。明白了,傅总。”
傅斯渊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彻底回归的、甚至更加顺从的姿态,满意地感受到了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这就对了。刀就该有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