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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就到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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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啥呢这是?”何理端着泡面出现在周柏川的直播间里。
他习惯性地把泡面往着桌上一摆,大喇喇坐在周柏川旁边,眯着眼睛看屏幕上密密麻麻又滚得飞快的弹幕,“又水时长呢?”
“什么叫水时长?”周柏川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顺便将键盘往前推了推给何理腾地方,“这叫复盘比赛,积累经验。”
何理收起寥寥无几的好奇心,重新拿起筷子,身体往前探着,抄起一大口面条,边吸溜边嘟囔,“都结束两个星期了,版本都更新一轮了,您才想起来看啊?”
“好,好,我承认了,”周柏川赶紧按住何理指点江山的筷子,“我承认了我水时长。”
他刚洗的白卫衣又甩上泡面汤了。
“怕了你了,大爹,”说着话,周柏川椅子旋了半圈,面对着何理,“别在我这里查房了,查你的射手乖儿去吧。”
往常听周柏川叫一句“大爹”能笑歪嘴的何理,今天却一反常态,嘴角绷得紧紧的,本来端着泡面的手垂下来,搭在膝盖上,视线也随着落下去。
见此情形,周柏川心知不妙,捏着麦克敷衍两句说今天播到这里,全然没顾弹幕的疑问,便直接下了线,“你最近跟黎昕到底怎么回事?”
被周柏川一嘴问到脸上,何理倒是迟疑起来。
他先是攒紧了眉,满脸恼怒,嘴张了又张,仿佛有一万句脏话等着用打子弹的速度骂出来,最后却只是一摔筷子,认命地往椅子上一靠,“就不是大昕的事!”
“不是黎昕,那是谁的事?”周柏川心头突突,下意识地追问道。
何理突然站起身,椅子跟着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端着剩了一半的泡面走到门口,又顿住步子转过身,两眼直直望着周柏川,颇有些神经兮兮,又有些一本正经,“队长,要是这个赛季咱们还这样,说不定,我就到这了。”
还不等拦,何理转身就走了,那些想要问、想要劝的话,周柏川到底是一个字都没说。
其实,他也说不出来。
这让他怎么说呢?没有成绩,说什么都是白说。
从去年版本大改以后,战队就再没进过决赛,最好六强,最坏掉到A组,正式成为了S组的质检员,季后赛的守门员。
这个赛季更是陷入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常规赛第二轮差1小分掉入B组,第三轮更是场场打满才勉强维持在A4,进入季后赛。
A4只能进入到季后赛败者组,输一场就要回家,没有一丁点容错。他们险胜了前两次,每个人都到了战战兢兢的程度。
即便是他自己,也感觉被无形的绳子紧紧缚住。
周柏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沉沉的疲惫却没有随着减少分毫。
直播间里没有窗户,他不得不打开房门散散泡面味。
只可惜,何理的话却没办法像是味道一样消散。
“我就到这了。”
周柏川对这话心知肚明,却又不愿去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周,老何来过了?他怎么样吧?”黎昕探头探脑地扒在门框上,敲敲门却没有进来的意思,“没跟你发火吧?”
周柏川迅速调整了情绪,望着疑似“犯罪嫌疑人”的黎昕,半是关心半是无奈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来过了?”
“我当然知道,”黎昕摸摸鼻子进了门,坐在何理刚刚坐过的椅子,“就他爱小鸡炖蘑菇的泡面。”
周柏川配合地笑了两声,“还真是,除了他……”
“哎呀,我不是要说这个,”黎昕懊恼地打断,“我是想说……”
说着,他往前探探身,认真地盯着周柏川,“我想说,他来的时候说了什么吗,生气吗?”
“知道他生气就别招惹他,他脾气又急,”周柏川仍是带着笑意的,刚刚的忧虑被藏匿得不见分毫,“给他惹生气了现在又来问我,你俩不是在练技能衔接吗?”
可即便他已经极力将话说得轻松,黎昕的嘴依旧绷得像张弓似的,两条短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半点也没有平时爱耍宝的样子。
周柏川也笑不出来了。
“不是我招惹的,”黎昕吸吸鼻子,又揉了揉,鼻音更重了点,“他还用得着我招惹?”
说到这里,黎昕凑得更近了些,两手把着周柏川的胳膊,一张圆脸挤满了焦躁不安,“队长,你说,何理他不会……”
隔着一层卫衣,周柏川都感觉到了黎昕手心的冷汗。迎着黎昕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往下掉,掉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
于是,他沉沉气息,板出一派严肃,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
“真的?”黎昕瞪着眼睛问,话落地又后知后觉自己的话过于天真,不禁挠着头发说,“可我都没说……”
“不管是什么,一定不会。”
周柏川两手摁着黎昕肩膀,推着人站起来,“有跟我磨嘴皮子的功夫,还不赶紧把你大爹抓回来继续练技能衔接,下回你要是再坐不上电梯回泉水,你俩一起跑圈去。”
“那还不是老何那大乔来晚了,我,我……”黎昕一边嘟囔着一边出了屋子。
周柏川知道,这样转换话题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到底是像现在假装没问题好,还是直接争吵更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
他们这几个人中黎昕是最大大咧咧的一个,看起来总是没个正行儿,平时从不会叫他队长。
只有一种情况会,那就是黎昕特别慌的时候。
周柏川越发喘不过气。
训练室外的天黑洞洞的,像是吸附了所有的光线,黑得像是会立刻兜头压下来。
这是一个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的漆黑夜晚,和平日的每一个夜晚都差不多。
可是周柏川却第一次感到无边的恐惧,仿佛那墨似的夜空要从窗户倾轧进来,将他吞噬干净。
何理……他真的会走吗?
他们这五个人真的要到此结束吗?
他没有怀疑过他们五个人的实力,更没有怀疑过他自己,但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整整一年的失利。
不,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失利”来概括。
或许,用“失败”来总结更合适一点。
毕竟,这是比赛,他们是职业选手,要么是冠军,要么是失败者。
至于是第二名还是第三名,对他而言,对他们而言,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更别说如今的他们,想要平稳完成季后赛都是一种奢求。
周柏川摁亮了屏幕。
刚刚过了八点钟。距离他睡觉的点还有一大段时间。他却无法自抑地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漫长,漫长得他无比困倦。
原本为了全力比赛,他们全队都暂停了直播任务,这周也不例外。
可是前天领队陆陆忽然通知他们说,这周结束训练任务后可以适当补一补直播时长,已经月末了,也要注意休息,不要熬得太晚。
这原本就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信号,仿佛……仿佛他们已经放弃了下周的比赛。
想到这里,周柏川整个心都揪紧了。
明明下周他们要面对的是三战三败的老对手蓝鲨,上个赛季就是输在他们手里,这次又碰上,实在是冤家路窄。
下周是生死战,队友却在闹矛盾。
周柏川灌了一口咖啡,关紧了窗户,企图将那些缠绕在心头的流言一并关在窗外。
那些流言,听起来都让人心里慌得像是长了草,飘忽忽的。
比如要多位置轮换,比如要解散老五人组,比如俱乐部要卖掉战队……
每次他直播,总有些人会问及,他不想回应这种猜想,只把问题敷衍过去。
最要命的是,他越是含糊,传闻就越是过分,再加上他的直播流量不小,难免还有一些视频号把他的直播切片传上网,弄得各种节奏飞起。
周柏川合了合眼。
今天何理闯进他的直播间,他又仓促下播,还不知道会被视频号说成什么样子。
他屏一口气,重新走回直播间。
多思无益,还不如听陆陆的话,多补一点直播时长。每个月到月末的时候,欠直播时长最多的就是他。
他再次打开直播投屏,找到了刚刚没看完的比赛。
打开直播的瞬间,弹幕就飞满了问号。
周柏川挑着简单回答了两条,便将话题岔开,把注意力转到观看的这场比赛上。
这场是两个星期前的A/B卡位赛。
他们在同一天也有比赛,所以没来得及当天观赛。虽然赛后也已经组织复盘分析过了,但是由于他们赢得艰难,复盘时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加之比赛的这两支战队与他们后续赛程暂时没有交集,便草草复盘了事。
周柏川看了一眼弹幕念道,“Toxe的比赛有什么好看的,都放假了。”
他笑了笑,随口回道,“当然是看看比赛,学一下对抗路的经验。”
听他这么说,弹幕越发铺天盖地,弄得投屏都有点卡了。大多都在质疑他是不是阴阳怪气,因为要不是Toxe的对抗路疯狂带节奏送,没准儿还不会输得那么快。
周柏川顿觉几分无奈,只好开口解释,“他这不是送,是找机会,虽然莽了点,但有几次机会还是不错的。”他盯着弹幕,“你们不要瞎带节奏,喷我两句得了,喷人家年轻小孩,给人家整出心理阴影,不好。”
他不解释还好,他一开口,弹幕的串子更狂欢起来,清算到他头上了。
不过,他早就习惯了,给那个对抗路选手辩解两句就没再说什么,因为Toxe的水晶已经爆炸了。
比赛结束了。
Toxe战队春季赛止步A/B卡位赛失败,无缘季后赛,结束本赛季全部征程。
俗称“放假了”。
周柏川靠坐在椅子上,揉捏着右手的指节和虎口,“一个早就结束的比赛,也能让你们吵起来,我的问题。”
他笑了笑,垂下视线,深吸一口气才将目光转向摄像头,“今天就播到这儿,可能是今天风水不对,犯冲。”
说到这,他伸手关了摄像头,“我下播吃饭,大家早点休息。”
不等他合合眼睛,微信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只好再振奋起精神。
“哥,”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还好吧?我看直播间说了好多……”
“没事,”周柏川把声音放得更柔,“直播嘛,也不能管着别人说啥是吧?”他不愿再说这些,便又装出些严厉,“又偷看直播是吧?作业写完了么!”
他的话果然把人给唬住了,周云旗立刻慌乱起来,连连说写完了,又说很晚了要睡觉,接着便挂断电话。
看着熄下来的屏幕,他摇摇头笑了两声。
笑过之后,他攥着手机慢慢僵住了,只觉得嘴角沉得提不起来。连年幼的弟弟都能看出他不对劲,那他还能坚定地和队友一起迎战接下来的比赛吗?
周柏川关上了直播间的门,两手抄在卫衣口袋,低着头走。
他的直播间在训练大楼最里面。此刻一整层都是灯火通明的,除了他这一间。
穿过一间间明亮的房间,他能听到队友的声音,能听到播放比赛视频的声音,走廊的尽头是数据分析室。
依他的了解,他们的教练林奇此时应该在数据分析室。
他想跟林奇聊聊何理的事,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到底没有敲门,而是转身逆着灯光下楼了。
出了训练大楼,穿过花园是一处独栋的小别墅——他们的宿舍。
仰头望去,整个别墅都是漆黑一片,他脖颈一阵泛酸,捏了捏后颈,最后低头进了宿舍。
他们的宿舍是两人一间,跟他同寝的楚越明似乎还没回来。
他连灯也懒得开,直接将背包丢在茶几上,顺势也将自己丢在沙发上,仰面躺在沙发背上,脑子中混沌一片。
忽然,对面床亮起一小捧亮光,照亮一小片白净的皮肤,“你回来了,周哥。”
“你在家怎么没开灯?”周柏川吓了一跳,他振振精神,重新坐直身体,望着从上铺爬下来的楚越明,继续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楚越明一手举着手机,走到门边,手摸到开关却没摁下去,反而折身回来,端起桌子上的水杯,一气儿将水喝尽,接着又爬回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声音像是冷得在打颤,“我,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周柏川闻言,立刻起身,走到床边伸手要摸摸他的脑门,却被楚越明躲了过去。
楚越明缩在被子里,只露一双眼睛和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在外面,“没发烧,”他捂着嘴咳两声,“不用担心,就一点不舒服,就一点。”
周柏川虽不再追问,但是怎么都不能放心,他翻出来感冒药,又倒了一杯水,都放在自己床边伸手够到的地方。“嗯,不舒服就早点休息。”
说罢,他也躺在床上,黑暗之中手机那点微光刺激得他眼睛快要流泪。
于是,他摁熄了屏幕,合上眼睛,正准备再嘱咐一句难受一定要说话,要叫他。
他就听到楚越明说,“周哥,明天我们赢了,小翊就不会走了,对吧?”
“什么?”
黑暗之中,周柏川惊地睁开眼睛,耳朵里嗡鸣了好一阵儿。
终于等那阵恼人的嗡鸣沉寂下去,他听到楚越明的声音,低哑地絮絮问着。
“是不是我们赢了,林文翊就不会走了,是吧?”
“是,赢了就好了。”
或许是等到了他的回答,楚越明安静下来,只剩下不甚顺畅的呼吸声。
他沉默了许久才摊开蜷缩的身体,在黑暗中凝视着头顶的床板,不知道是安慰楚越明还是安慰自己,“是的,只要我们赢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