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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塞北鸿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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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军一年,刀弓淬炼了常惠的筋骨。一次难得的休沐,他怀揣着攒下的军饷和那枚温热的竹牌,策马南下归楚。边塞消息闭塞,只影影绰绰听闻朝廷为结盟乌孙选宗室女和亲,似与楚王有关。这模糊的传闻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他不敢深想,只盼那远赴绝域的,是安君而非解忧——那个楚王府里无依无靠的孤女。
马蹄踏破长安城郊的薄霜时,不安却如藤蔓般疯长。他本欲穿城而过,直抵楚地,奈何城中流言更盛,字字句句指向“楚王侄女”。常惠勒住缰绳,心直往下沉,终是调转马头,奔向楚王在长安的临时府邸。朱漆大门紧闭,他扣响门环,许久,才有个须发花白的老门房慢悠悠开了条缝。
“找谁?”老门房眯着眼打量风尘仆仆的常惠,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咦?你……你是马场那个……?怎么这身打扮?”
常惠抱拳:“老丈,是我,常惠。路过长安,特来府上探望。”他声音有些发紧。
老门房将他让进门房小屋,倒了碗粗茶,便去通报。不多时,一位身着绸衫、面容精干的管家走了进来。
管家上下打量常惠,客气中带着疏离:“常惠?王爷已回楚地多时。我随王爷送解忧小姐——哦,如今是解忧公主了——入京。公主和亲乌孙,仪仗离京后,王爷便命我留下料理些杂事,主要是收几笔陈年欠款。”
他又感慨道:“皇恩浩荡啊,亲赐封号!那日未央宫前旌旗蔽日,陛下亲临训勉,公主凤辇鸾驾,随从如云,何等尊荣!”
管家絮絮叨叨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常惠心上。所有的侥幸顷刻粉碎。解忧……她真的走了,带着汉家公主的封号,远赴那万里之外的乌孙。他袖中紧攥着竹牌的手,无力地松开。竹牌贴着肌肤,昨夜残留的暖意早已散尽,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匆匆告辞后,心灰意冷的常惠在长安城中踟蹰。再回楚地又有何益?那深深庭院里,再也不会有那扇为他留的窗。
数日后,朝廷张榜,招募精干人员随中郎将苏武持节出使匈奴。榜文详列使命,招募通晓边事、勇毅果敢之士。常惠在围观人群中默默记下了要求。
踟蹰数日,他终是递上了名帖。凭借在朔方郡戍边的经历,他很快便被选中。又旬余,正式的征辟文书终于颁下:
“制曰:
为固边睦邻,宣谕圣德,特遣中郎将苏武,持汉节,领副中郎将张胜、假吏常惠等,赍厚礼,使匈奴单于庭。诸员务须恪尽职守,彰我汉威,不得有误。
钦此。”
翌日卯时,寒气砭骨。常惠换上一身使团随员的青灰袍服,最后一次回望长安城阙。目光掠过宫城方向,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望向那未知的西极。他深吸一口凛冽的晨风,将那枚刻着“惠”字的竹牌用锦帕仔细裹好,紧贴胸口,随即转身,大步汇入了使团肃穆的队伍之中。车马辚辚,碾过青石板路上的薄霜,驶向了朔风凛冽、黄沙漫卷的未知。
长安城垣的轮廓早已被无尽的荒原吞噬。鸿鹄展翅,飞离了楚地的温软烟云,却一头撞进了朔北无情的罡风之中。离京时的豪情与心底那点隐秘的期盼,被塞外日复一日的凛冽风刀刮得生疼。常惠裹紧了略显单薄的汉使袍服,骑在马上,目光如鹰隼般警惕,紧随着前方那面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象征大汉威仪的旌节。持节者,正是身姿如松柏般挺直的中郎将苏武。
车马辚辚,眼前的世界变得陌生而蛮荒。枯黄的草原在铅灰色天穹下无尽延伸,风卷起沙砾,抽打在脸上,留下细密的刺痛。远处偶尔可见低矮的丘陵,轮廓粗犷狰狞,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膻气、皮革的酸腐味和一种原始野性的肃杀,取代了长安城熟悉的烟火与草木气息。偶有匈奴骑兵呼啸而过,皮袍翻飞,露出内里坚韧的皮甲,马鬃飞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敌意,每一次都让常惠按在腰间暗藏短刃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几分。
单于的王庭终于出现在荒原尽头。巨大的白色毡帐群落如同匍匐的兽群,在风中鼓荡,粗犷的图腾旗帜如狰狞的爪牙,在低垂的铅云下猎猎招展。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连风似乎都在帐群边缘凝滞了。常惠深吸一口带着浓重牲口气息的冰冷空气,紧随着苏武那挺直如枪的背影,一步步踏入那象征着匈奴最高权力核心的巨大穹帐。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提醒着他:鸿鹄至此,已深陷龙潭虎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帐门两侧持矛肃立的匈奴武士,那冰冷的青铜矛尖和野兽般凶狠的眼神,让他脊背悄然绷紧。
单于高踞于铺着斑斓虎皮的胡床之上。汉朝使团献上的丰厚礼物——流光溢彩的丝绸、温润无瑕的玉璧、精巧绝伦的金器——被依次恭敬地呈上,堆叠在巨大的毡毯上,映照着穹帐内跳动的火光,璀璨夺目。
单于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珍宝,微微颔首,如同在审视一堆寻常的贡品。
“汉家皇帝,有心了。”
当苏武再次提及归期,重申汉皇送还匈奴使者的诚意,并请求单于履行承诺,派员护送他们返汉时,单于只是再次微微颔首:“使者远来辛苦,且先休养。归程之事,自有安排。”
立两旁的匈奴贵族们眼观鼻,鼻观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静谧,唯有牛油燃烧的气味和皮革、膻气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汉使的心头。常惠敏锐地捕捉到,那些垂下的眼帘后,偶尔闪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嘲弄与算计的精光。一种无声的寒意,比帐外的朔风更刺骨,悄然渗透进来。
一日,苏武正与常惠在帐内低声商议北地见闻,帐帘猛地被掀开,副使张胜跌撞而入。他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大……大人!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