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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最后一粒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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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角”咖啡店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呈现出一种冷淡的灰白色调,失去了往日的锐利,懒洋洋地铺洒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店内冷气依旧充足,轻柔的爵士乐像一条永不疲倦的溪流,在空气中低回婉转。然而,这惯常的、令人心安的韵律,今天似乎失去了魔力。
路眠坐在他那个光线幽暗的角落。桌上放着一杯早已温热的冰拿铁,杯壁外侧凝结的水珠早已滑落殆尽,只在桌面留下一个边缘模糊、深褐色的水渍圆环。平板电脑的屏幕是黑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倒映着天花板上暖黄色的筒灯光晕,也倒映着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
他没有画画。没有看书。甚至没有看窗外那片灰白的世界。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
背脊僵硬地挺直,像一根被强行固定在椅子上的木桩,失去了往日那种微微弓起的、自我保护般的松弛感。双臂垂落在身体两侧,指尖无力地搭在冰冷的原木桌沿上。浅栗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他微微仰着头,下巴线条绷得死紧,喉结偶尔极其艰难地滚动一下,仿佛吞咽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
视线是空洞的。没有焦点。那双浅褐色的眼瞳,曾经像温润的琥珀,此刻却像两口被彻底抽干的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光线,也映不出任何外界的景象。目光似乎穿透了面前的桌面,穿透了墙壁,投向某个遥不可及、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荒芜的虚空。
身体内部的疲惫感不再是淤泥,而是凝固的水泥,沉重地浇筑在他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神经末梢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像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液体,灌满了他的胸腔和头颅,挤压着,填充着,剥夺了思考的能力,也剥夺了感知的能力。他感觉不到冷气,听不到音乐,闻不到咖啡的香气。世界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模糊的毛玻璃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在意识深处单调地回响。
时间失去了刻度。阳光在窗外缓慢地移动,光影在店内流转,客人来了又走。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标本,凝固在这个角落里,维持着那个僵硬的、仰头的姿势,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的气息。
吧台后面,范云熙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那个角落。那个长久静坐的身影,今天的姿态和状态,让他擦拭咖啡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不再是之前的沉寂,而是一种……凝固的、近乎死寂的僵硬?像一座瞬间冰封的雕像。那双空洞望向上方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种极其模糊的、难以言喻的直觉,像细微的电流,轻轻刺了他一下。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对某种无声崩塌的敏锐感知。他放下杯子,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目光在那个角落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微长了几秒。
路眠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态。身体内部的冰冷和沉重感达到了顶峰。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头颅,仿佛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碾碎。胃袋深处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带着灼烧感的痉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喉咙口发紧。但他连弯下腰呕吐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意识忽略的触感,从裤袋深处传来。是那个小小的、光滑的塑料药瓶轮廓,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地硌着他的大腿外侧。
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微弱的信号灯。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艰难地震颤了一下。仿佛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启动了一个微小的齿轮。他那双空洞的、望向上方的眼瞳,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开始向下移动。视线如同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一点一点地,从虚无的空中,艰难地聚焦到自己的裤袋上。
那点微小的凸起物,此刻成了他意识里唯一清晰的存在。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右手。动作艰涩得像慢放的镜头,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抗议。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伸向那个鼓起的口袋。
摸索。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瓶身。
他把它掏了出来。
小小的白色塑料瓶,在角落幽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冰冷的、沉默的计时器。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药瓶上。浅褐色的眼瞳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极其艰难地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是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拧开了瓶盖。动作笨拙而迟缓,瓶盖在指间打滑了一次。
瓶口朝下,轻轻一磕。
一颗小小的、圆润的白色颗粒,无声地滚落出来,落在他冰冷而汗湿的掌心中央。
只有一颗。
孤零零的。冰冷的。坚硬的。像宇宙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星光,坠落在无垠的黑暗荒原上。
那混合着化学剂的、熟悉的微苦气息,瞬间钻入鼻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绝望感。
路眠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僵硬地低着头,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掌心那颗唯一的白色药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灰白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打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毫无血色的唇瓣。他像一尊被施了魔法的石像,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凝聚在了那只摊开的、托着最后一粒星的、冰冷的手掌之上。
吧台后面,范云熙的眉头再次不易察觉地蹙紧。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低头凝视手掌的姿势,那种近乎献祭般的、凝固的专注,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声的巨大绝望感,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惯常的平静屏障。那不再仅仅是一个沉默的客人,更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缘、无声呼救的灵魂。
他放下手中擦拭得锃亮的咖啡杯,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他没有走向角落,而是走向了后厨的方向,脚步沉稳,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