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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隅角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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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秋日的午后,阳光褪去了盛夏的暴烈,带着一种疏离的温和,透过“隅角”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而浅淡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咖啡豆烘焙后的深沉焦香、牛奶的甜腻余韵,还有低低流淌的爵士钢琴曲,音符像悬浮的尘埃,在光线里缓慢飘荡。
路眠推开那扇沉重的、挂着黄铜铃铛的木门,熟悉的暖意和声响包裹上来,却并未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他径直走向最深处那个被巨大绿植半掩着的角落卡座——那个位置几乎成了他的专属堡垒。高背的沙发椅形成一个坚硬的、半包围的壁垒,将他与店内其他区域彻底隔绝,像一个小小的、拒绝入侵的孤岛。
他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疲惫。浅栗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形成一道天然的、模糊视线的帘幕。他没有看菜单,只是习惯性地将目光垂落在面前深色的桌面上,仿佛在研究木纹的走向。
脚步声靠近,沉稳,不疾不徐。不同于服务生轻快的节奏。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只察觉到陌生气息靠近的、高度警觉的动物。他没有抬头,但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片干净的亚麻布料下摆和一双质感极佳的休闲皮鞋停在了桌边。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被刻意忽略,更像是平静的陈述。
“还是冰拿铁?”
路眠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陷进掌心。他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视线死死锁在桌面一处微小的划痕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了几秒。没有预想中的追问或尴尬。
“嗯。”那个声音似乎只是确认了一下,随即响起平缓的指令,是对吧台方向说的,“一杯冰拿铁,常规杯。”
脚步声离开,片刻后返回。一个冰凉的玻璃杯被轻轻放在路眠面前的桌面上。杯壁外侧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深褐色的浓缩咖啡与洁白的牛奶在冰块间形成清晰而冰冷的界限。
“慢用。”依旧是那平和的声线,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
脚步声再次离开,平稳地走向吧台方向。
路眠紧绷的肩颈线条这才极其缓慢地、微乎其微地松弛了一点点。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到冰冷的杯壁。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开,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清醒感。他双手捧起杯子,汲取着那股冰凉的刺激,小口啜饮。浓郁的奶味被冰块的低温锁住,咖啡的微苦也显得更加凛冽,像一剂强行注入感官的提神剂。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沉入胃袋,带来一阵轻微的、生理性的收缩。
他微微抬眼,视线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街道上行人匆匆,车流不息,像一部被按了静音的、色彩斑斓的默片。阳光的角度又偏移了一些。
时间在咖啡的冰凉和流淌的音乐中缓慢爬行。路眠面前的冰拿铁杯壁上的水珠汇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而下,在桌面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水渍圈。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覆盖着薄霜的雕像。
就在这时,那道身影再次无声地靠近了他的桌子边缘。
路眠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比刚才更甚。捧杯的手指猛地收拢,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凉的玻璃里。他能感觉到那无声的靠近,像一道无形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没有抬头,但全身的感官都进入了警戒状态。
一个白色的、精致的骨瓷小碟被轻轻放在了冰拿铁杯的旁边。碟子里是一小块造型别致的甜品,淡绿色的抹茶慕斯层叠着浅粉色的樱花冻,顶端点缀着一小片金箔,在台灯光下闪着诱人又昂贵的光泽。是新品的模样。
“店里试新品,樱花抹茶慕斯。”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刻意的讨好或期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甜腻,口感清爽。”
声音落下,没有停留。脚步声响起,平稳地离开了角落。
路眠的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甚至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一眼那个碟子。樱花?抹茶?金箔?那些象征着春日甜美与精致的东西,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一种温柔的、带着审视的入侵。一种来自陌生人的、带着目的性的馈赠。
警惕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心脏,勒紧。他不需要。他厌恶这种被注意的感觉,厌恶任何试图打破他堡垒边界的行为。在“隅角”的这个角落,他需要的只有不被看见的存在,和一杯能带来短暂麻痹的冰饮。任何额外的、带着“好意”的东西,都只会让他感到压力、不适,甚至……恐慌。
那碟精致的甜品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雅的抹茶香气。那香气本该是怡人的,此刻却像一种无形的触手,试图探向他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路眠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胃里因为冰咖啡的刺激和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而隐隐作痛。他猛地将视线从窗外收回,重新死死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凶狠地盯着桌面上的木纹,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视网膜里。他强迫自己忽略旁边那抹碍眼的淡绿和浅粉,忽略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捧起冰凉的玻璃杯,又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像一把小刀,从喉咙一路划到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强行压下了那股翻涌的不适和烦躁。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带来黏腻的冰凉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角落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冰拿铁里的冰块在慢慢融化,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那碟樱花抹茶慕斯依旧完好无损地待在白瓷碟里,金箔在光线下兀自闪耀。
吧台后面,范云熙正低头调试着一台咖啡机的萃取参数。他修长的手指在旋钮上做着极其微小的调整,神情专注。调试完毕,他接了一杯浓缩,放在鼻尖下轻轻嗅闻,又抿了一小口,似乎在确认风味。深色的眼眸里是纯粹的、对咖啡本身的关注。
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极其自然地再次扫向那个角落。
绿植掩映的卡座里,那个浅栗色头发的男孩依旧深深地低着头,像一株拒绝阳光的植物。桌面上,那杯冰拿铁的水珠在桌面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而旁边那个白色的骨瓷小碟里,那块精致的樱花抹茶慕斯,依旧完整、冰冷,连旁边配套的小银勺都未曾被移动过分毫,金箔依旧闪闪发亮,如同一个被彻底拒绝的、无声的讽刺。
范云熙的视线在那碟纹丝未动的甜点上停留了半秒。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样子,深色的眼眸里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好奇,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仿佛那个角落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都只是这个咖啡馆日常图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无需解读的像素点。
他收回目光,端起那杯测试用的浓缩咖啡,走到水槽边,将残余的液体倒掉。水流冲刷着杯壁,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细致地冲洗着杯子,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刚才那一眼,从未发生。
角落的卡座里,路眠感觉到那道视线的移开,身体内部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懈下来。一种带着虚脱感的疲惫席卷了他。他盯着桌面那个被冰拿铁杯底压出的、湿漉漉的水痕圈,像盯着一个被围困的、无法逃脱的印记。
窗外的阳光又偏移了几分,将对面高楼的影子拉得更长,沉沉地压向这条街道。冰拿铁杯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液体变得浑浊而温吞,失去了最初的刺激。路眠没有再看那杯饮料,也没有再看旁边那碟刺眼的甜点。
他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固执地存在于咖啡馆温暖的喧嚣里,周身散发着无声的、拒绝融化的寒意。只有杯壁上不断凝结又滑落的水珠,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和一种缓慢的、冰冷的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