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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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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最后一片覆盖着稀疏草皮的戈壁,窗外的景象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连绵的、赤裸着岩石肌理的褐色山峦逐渐被低矮的、覆盖着些许耐旱灌木的丘陵取代。空气不再像高原那般凛冽稀薄,而是带上了一种粘稠的、属于低海拔的温热感,混杂着干燥的尘土气息。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细长的输电塔、零星的农舍、以及逐渐密集起来的绿色植被。
海拔计上的数字,如同路眠缓缓恢复的呼吸,在无声而坚定地下沉。
车厢内的氧气瓶依旧发出低沉的“嘶嘶”声,但频率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急促。路眠靠在椅背上,毯子滑落了一些,露出线条清瘦的下颌和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脖颈。他依旧虚弱,但那种深入骨髓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感,随着海拔的降低和路途的延伸,正在极其缓慢地褪去。紧闭的眼睑下,眼珠偶尔会轻微转动,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影子。呼吸间那浓重的、湿漉漉的鼻音,也减轻了许多,变得较为平稳,只是偶尔在沉睡中会发出一两声带着软糯底子的、微弱的轻哼。
林小满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随着窗外熟悉的、属于“平原”的景色出现,而稍稍松懈了一丝。他依旧紧紧挨着路眠,但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如铁。他看着路眠稍微舒展了一些的睡颜,听着那不再那么令人心惊胆战的呼吸声,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家里的微信群,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着,报着平安,也预告着归期。
车子驶入一个沿途的小镇,在加油站停下补给。阿哲跳下车去加油,范云熙也推门下车,走向旁边唯一一家还亮着灯的小便利店。
车窗外的喧嚣和温热空气涌入。路眠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浅褐色的眼瞳里带着初醒的迷茫,适应着窗外小镇傍晚略显昏暗的光线。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堵塞感已经好了很多,呼吸顺畅带来的轻松感是如此的珍贵。
“醒了?”林小满立刻凑过来,声音带着关切,“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路眠轻轻摇了摇头,动作还是有些迟缓,但眼神清明了许多。他看向窗外陌生的、低矮的房屋和尘土飞扬的街道,浅褐色的眼瞳里映着夕阳的余晖,那片沉沉的遗憾似乎被旅途的疲惫和新生的脆弱暂时覆盖,只留下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茫然和空寂。
就在这时,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一股新鲜面包的香气混合着小镇特有的烟火气涌了进来。
范云熙坐了回来,手里拿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烤饼和一盒牛奶。他将烤饼递给后面的林小满:“垫垫肚子。”
林小满道了声谢接过,撕开一个递给路眠:“绵绵,吃点热的?”
路眠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地、缓慢地啃着,干涩的唇瓣被温热的面饼浸润。
范云熙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单手利落地将吸管插入那盒牛奶的封口,然后,手臂自然地越过座椅靠背,将插好吸管的牛奶盒稳稳地递到了路眠的眼前。
动作流畅,目标明确,没有一丝犹豫或询问。
温热的纸盒触感贴上微凉的手指。路眠啃饼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帘,浅褐色的眼瞳看向那只握着牛奶盒的、骨节分明的手,腕上那块简约的腕表在昏暗中泛着冷光。然后,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臂向上,对上了后视镜里范云熙平静无波的目光。
那目光很沉静,像一泓深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将牛奶递到他面前,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新城的隅角咖啡店里,每一次,都是这双手的主人,亲自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拿铁放在他惯常的座位前,然后沉默地离开。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咖啡杯落在木质桌面上的轻微声响。
此刻,这双手递来的不再是苦涩的咖啡,而是温热的牛奶。
路眠的指尖在温热的纸盒上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沉默地看着后视镜里那双深邃的眼睛。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阿哲在外面加油的吆喝声和小镇隐约传来的狗吠。
林小满看着这一幕,眼神又复杂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替路眠接过,或者像之前一样说“绵绵喝我的水”,但看到范云熙那平静却不容拒绝的姿态,再看看路眠沉默的侧脸,他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低头用力咬了一口烤饼。
短暂的凝滞。路眠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没有拿烤饼的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那盒温热的牛奶。他没有看范云熙,只是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他将吸管凑近唇边,小口地啜吸起来。
温热的、带着淡淡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了干涩,也带来一种陌生的暖意。那软糯的少年音色被牛奶浸润,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范云熙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重新投向车前方正在加油的阿哲。他的侧脸在窗外渐暗的光线中显得轮廓分明,沉静依旧。只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在路眠开始啜吸牛奶时,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下来。
车子加满油,再次驶上归途。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车灯划破黑暗。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广阔的平原,整齐的农田,密集的村落灯光,然后是远方地平线上隐约浮现的、属于城市的庞大光晕。
新城。快到了。
路眠喝完了那盒牛奶,空盒子被他轻轻放在脚边。他重新裹紧了毯子,身体放松地陷在座椅里,目光安静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属于低海拔平原的夜景。灯火阑珊,车流如织,熟悉的城市轮廓在黑暗中逐渐清晰。那喧嚣的、压抑的、承载着他所有挣扎的城市,正张开怀抱,迎接他伤痕累累的归来。
身体依旧疲惫虚弱,肺部深处偶尔还会传来一丝隐痛,鼻音尚未完全消散。但此刻,心底那片被遗憾和失落冻结的荒芜,似乎被那温热的牛奶和窗外逐渐清晰的灯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透过车窗的暗影,落在前排副驾驶那个沉默的背影上。那个在珠峰脚下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在归途上递来温热牛奶的背影。
范云熙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视线,微微侧了侧头,目光在后视镜里与路眠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路眠没有躲闪。浅褐色的眼瞳在昏暗的车厢里,映着窗外流动的城市灯火,像两颗蒙尘的琥珀,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疲惫,未能尽兴的遗憾,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份笃定承诺的探寻。
范云熙深邃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沉静的深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极小,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他转回头,重新看向前方越来越近、灯火辉煌的新城。
路眠收回了目光,重新将脸埋进毯子柔软的褶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新城的霓虹光影。他闭上眼,深深地、带着依旧残留的、软糯鼻音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是新城的味道。尘埃,尾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仿佛来自记忆深处那个安静的角落。
那三个字——“会有的”——像一颗被暖流包裹的种子,在他心底那片冻土里,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真实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