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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静默的暖冬 ...

  •   新城的冬天,带着一种湿冷的粘稠感,渗入骨髓。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缩。路眠裹着厚厚的居家服,缩在自己房间窗边的旧沙发里,浅褐色的眼瞳望着楼下小区里匆匆走过的、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行人。
      从西藏回来已经一周多了。肺部的隐痛在药物和低海拔的温养下逐渐消散,鼻音也终于彻底褪去,只留下大病初愈后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母亲变着法子炖汤进补,姐姐路雨总是用那只还算灵活的右手,把切好的水果或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他手边,笑容温柔,颈间那道长长的疤痕在暖黄的灯光下依旧显眼。父亲沉默寡言,但每天下班回来,目光总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一切都很好。好得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一部温馨的家庭剧。身体的归巢完成了,但灵魂深处那片被高原风暴和旧日伤痕反复犁过的荒芜,似乎只是被暂时掩埋,在温暖平静的表象下,依旧冰冷而沉寂。药物按时吃着,情绪却像这冬日的天气,灰蒙蒙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这天午后,窗外的寒风似乎小了些,灰云裂开一道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阳光。路眠看着那束光落在对面楼灰白的墙壁上,浅褐色的眼瞳里没什么波澜。心底却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蠕动:出去。去透口气。离开这暖意融融却让他感到窒息的巢穴。
      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慢吞吞地起身,换上厚实的羽绒服,围上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那双沉寂的眼睛。他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家门。
      寒风立刻裹挟着城市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肺部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条件反射般的隐痛感,提醒着那场遥远的劫难。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熟悉的“新城味道”涌入肺腑——尘埃、尾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寒风稀释的烘焙香气。
      脚步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穿过几个熟悉的街口,那间熟悉的、挂着简约木质招牌的咖啡店——“隅角”——安静地矗立在冬日萧瑟的街角。暖黄的灯光从落地窗透出来,在冰冷的人行道上投下一方温暖的光斑,像沙漠里的一小片绿洲。
      推开厚重的木门,温暖馥郁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咖啡豆研磨的醇香、牛奶蒸腾的甜香、还有烘焙点心的黄油香气,交织成一种令人心安的背景音。店里人不多,只有角落里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和靠窗一个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的年轻人。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里。
      路眠像归巢的倦鸟,径直走向那个他惯常占据的角落。临街的落地窗,一张小小的、铺着墨绿色桌布的木桌,一张宽大柔软的深色单人沙发。这是他的茧房。
      他脱下厚重的羽绒服搭在沙发扶手上,身体陷进熟悉的柔软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的叹息。刚坐下,一道身影便出现在桌旁。
      范云熙。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身形越发挺拔。手里没有拿着菜单,也没有询问。他只是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放在路眠面前的桌上。杯身是温热的骨瓷,浓郁的咖啡液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细腻绵密的奶泡,拉花是一个简单却完美的树叶图案。
      拿铁。双份奶泡。
      路眠的目光落在杯子上,浅褐色的眼瞳里映着杯中袅袅升腾的白汽。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一切如同过去无数次的重演。只是这一次,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妙的熟悉感。不是熟稔的交谈,而是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这杯他唯一会点的拿铁,就已经在准备中。
      范云熙放下杯子,动作自然流畅,如同呼吸。他没有像对待其他客人那样公式化地说“请慢用”,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他甚至没有在桌边停留,只是在转身离开前,目光极其短暂地、平静地掠过路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眼底那片沉寂的荒芜。
      那目光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没有任何探究或打扰的意味。仿佛只是确认一个存在,一个状态。然后,他便转身走向吧台后面,继续他手头的工作——或许是擦拭咖啡机,或许是整理豆仓,侧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沉静而专注。
      路眠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温热的咖啡杯。杯身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驱散了一丝从室外带来的寒气。他凑近杯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浓郁的咖啡香混合着牛奶的甜润,像一剂温柔的镇定剂,安抚着他疲惫的神经和心底那片躁动不安的荒芜。
      他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恰到好处的苦涩和奶泡的柔滑。那软糯的少年音色,在经历了高原的嘶哑和病中的鼻音后,终于恢复了它原本的质地,只是因为沉默太久和身体的虚弱,显得有些微哑,像蒙尘的玉石。每一次吞咽,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舒适感。
      店里很安静。只有咖啡机偶尔发出的蒸汽声、爵士乐慵懒的旋律,以及窗外寒风刮过的呜咽。路眠捧着温暖的拿铁,身体彻底放松在沙发里,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街景。行色匆匆的路人,光秃秃的树枝,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他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应对任何关切或担忧的目光。在这里,在这个角落,捧着一杯永远温度刚好的拿铁,被咖啡的香气和低沉的音乐包裹着,他可以只是“存在”。像一个被世界暂时遗忘,也暂时遗忘了世界的幽灵。
      时间在暖意和香气中缓慢流淌。一杯拿铁见底,身体内部的寒意被驱散了大半,只剩下四肢百骸残留的疲惫。路眠没有续杯的打算,也没有立刻离开。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小小的、没有生气的雕像,融进沙发深色的阴影里。
      吧台后,范云熙擦拭着咖啡杯,动作不疾不徐。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个角落。看到路眠捧着空杯,望着窗外发呆的侧影,那身影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沉寂得像一潭死水。但他眼底那片荒芜,似乎被咖啡的暖意和这片熟悉的安静空间,极其微弱地……抚平了一丝皱褶。至少,不再是那种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惊魂未定的脆弱。
      范云熙收回目光,继续手中的工作,深邃的眼眸里一片平静无波。他没有走过去询问,没有打扰那片沉寂。只是在那位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年轻人起身离开时,他走过去,动作极其轻缓地收拾了桌上的杯碟,避免发出过大的声响。
      当路眠终于从那长久的放空中回神,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街灯次第亮起,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朦胧的光圈。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身体深处涌上熟悉的疲惫感。
      他站起身,动作缓慢地穿上羽绒服,围好围巾。走到吧台结账。
      “一杯拿铁。”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微哑的软糯,像许久不用的琴弦被轻轻拨动。
      范云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嗯。”他操作着收银机,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话语。
      路眠付了钱,纸币的触感冰凉。他转身走向门口,推开沉重的木门。
      “路眠。”范云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店内的音乐。
      路眠的脚步顿在门口,没有回头。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了他浅栗色的额发。
      “天冷,”范云熙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像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天气预报,“注意保暖。”
      没有多余的关切,没有询问身体状况。只是一句关于天气的提醒。
      路眠握着门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隔着毛线手套感受到金属的冰凉。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新城湿冷昏暗的暮色里。
      寒风瞬间包裹了他。他拉高了围巾,将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城市的灯火在寒雾中晕染开,模糊不清。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不再像刚回来时那般摇摇欲坠。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小满发来的消息,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出来吃火锅。
      路眠没有立刻回复。他的指尖无意识地隔着羽绒服的口袋布料,触碰到了里面一个小小的、硬质的药瓶轮廓。那是他每天需要按时服用的抗抑郁药。
      而在药瓶旁边,安静地躺着一张质地厚实、设计简约的白色名片。名片的主人,此刻正站在那间透出温暖灯光的咖啡店里,隔着玻璃,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逐渐融入新城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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