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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殉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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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战舰在哀鸣。
白昼。这艘曾经代表着银河舰队最高科技水平的战舰,如今遍体鳞伤。半个身子陷进废土,如同巨鲨在岸上搁浅,被无数手持激光枪上的探照灯不断扫过。
舰桥内,红光与火花交替闪烁,映照着艾狄的脸。
身为联盟的alpha,他这张脸几乎称得上漂亮:轮廓流畅瘦削,皮肤是久不见光的冷白,此时更是毫无一丝血色,然而那双浅灰的瞳孔此时盛满漫不经心。
“真狼狈啊,少校。”应急通讯器里,敌方首领的声音带着快意。“给加兰德当了七年疯狗,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吧?”
艾狄嗤笑一声:“值得吗?”
值得吗?用如此高昂且庞大的代价:规模堪比半个小型城市的军火库,只为诱他深入、换取他的死亡。
近百平方里的土地布满强电磁干扰塔,激光在所有人头顶交错纵横,最终收束成一张牢牢的大网,强行禁空,只为确保白昼和他能一起被葬送在这里。
“值得吗?!”那头的声音猛地拔高,“你说呢——自从卡戎星陷落,你弄死了我们多少弟兄?让我们损失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被重创的舰队平铺开来都他妈的能摆阵了!要是军部把我们当一群蚂蚁,随时能看心情碾死,那你最终也活该死在蚂蚁筑的墓穴里……”
敌方喘着气一字一顿,带着令人不适的狎昵:“你要享受这份礼物,艾、狄。”
“老子计划了三年。能在这儿把你送进地狱,光是想想都让我觉得……头皮发麻。”
恨啊。怎能不恨?他所有的基地、中转仓、生员,无一不曾直面过艾狄驾驶下的炮筒的威赫。如果说他们这群星际海盗是闻血而动的利维坦,在深不见光的海底潜游。艾狄则像一把刺眼的利剑,从上而下、带着自毁式的疯狂将整个海域强行照亮。那绝不是温暖的日光,那是令人恐惧的,炽热的白昼——
三年了,他曾经在战斗复现录像中瞥见艾狄驾驶舱后的身影,着了魔般将那帧模糊的画面放大修复,目光在那流畅的线条上流连。此后每天都能梦见那张让人牙痒的脸。带着滔天的恨意,无数次想象那个身影将会如何被征服、掌控、乃至彻底摧毁。
这几乎成了他的执念、是每每午夜梦回时,让他冷汗淋漓醒来的噩梦。他恐惧终有一日和其他人一样被无情清剿,却也因此无论如何难以把那个身影剐出脑海。
然而此刻,活生生的噩梦就在眼前。近到…触手可得。
然而敌方首领话锋一转:
“我会替那些人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相当合算的机会:只要你主动解除所有武装,爬出来,像个omega那样舔我的鞋,让这儿的每个弟兄们都爽爽——然后自我了断。够体面了,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笑。
艾狄闭上眼,试图隔绝那些污言秽语。耳边嗡嗡作响,他脑中浮现的,居然不是敌人,而是加兰德那张永远冷硬、看不出情绪的脸。
他的上级,联盟最高上将,他服役后人生唯一的坐标。
自己为他出生入死七年,从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开始,每一次战役每一次重伤每一次透支自身极限,都渴望着那个人的认可。
然而同为alpha的加兰德从未给过自己任何温言,他就像一件兵器,一件刀鞘昂贵、自身却廉价可反复使用的刀。
加兰德……
冲击的余震几乎让他耳膜破裂,如今想到这个人,更像听到了什么极遥远的远方传来的笑话,让艾狄开始溃散的意识清明了几分。
真是伤糊涂了,死到临头还出现这样的幻觉。
对面的恨意浓烈到扭曲,他只觉得可笑:这三年的追杀,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对方对“白昼”的一种病态的追逐。
“你有一句话说错了。”艾狄的声音很轻。轻到连通讯器里的敌方都本能地问了一句:
“什么?”
“我早就预料过这样的下场。从第一次登上白昼号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退役。因为每个错误的选择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
他顿了顿,呼吸微弱:
“活着回去?……那太奢侈了。而这次,和曾经的每一次相比都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我终于走到了地狱的边缘。
外面的天快亮了,晨曦透过舷窗照在艾狄脸上,将劲瘦修长的身躯轻和地托在模糊的光晕中,在这死亡般的寂静里——
“白昼。”
白昼的驾驶台闪烁起来。
艾狄抬起头,冷冷下了最后一道指令,吐字清晰不容误读:
“解除防御,所有剩余能源用于启动自毁程序……”
“不计代价、不计伤亡,无需保留我的尸骸。将这里,彻底荡平。”
敌方的瞳孔骇然扩大。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便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以白昼为中心、百米为半径,几乎吞没整个区域的火海霎时间开始蔓延。红色的热爆裹挟着厚重的尘土,猛然拔高十几米,吨级的尘暴向每个人席卷而去。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紧随其后,原本用于禁空的强电磁干扰塔被接连爆燃,为这片火海增添了更为凶猛的燃料,氧气在短时间内极速消耗,肉眼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热浪和粉尘。
“快快,展开防御!”“主舰呢?主舰在前开启铁幕!阻隔冲击波!……”
“不——!!!”
来不及了。
白昼在设计之初便把驾驶员的空间压缩到了极致,其余空间用于装载大量能源和武器附件。最高级自毁程序一旦启动无可转圜,破坏力与半个母舰同等级别。
这不是战斗舰的遗书,这是死神最后的低语。
在自毁前的最后几秒,艾狄第一次伸出手,试图去触碰窗外那温和的曦光。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清晨,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甚至想起了自己曾在某个副星上备份过的基因数据。若是他的生命体征消失,所有意识数据都将同步上传。那是条希望渺茫的退路,万一成功,则会成为他再度归来的底牌。
千分之一的概率,几乎不可能成功。但是,万一呢?
哪怕在这里彻底结束,对于军人,何尝不是一种早已预料的归宿?联盟的士兵们并不畏惧在太空中殉职,包括他。
“生命体征回传中…75%…80%……”
他不信教,濒死时想不起上帝或者随便哪位神明。身为为联盟服役七年,每次行走在地狱边缘,都仅仅只是因为上将的一纸军令。
那是他忠诚的起点、目光的终点,从往至今所有的刀锋舔血都系于那位将官一身。
“回传进度读取完成…100%……”
“正在进行最后解体。”
尘埃落定。
【艾狄少校,于星历二五年二月一日,宣告阵亡。】
地面指挥中心。屏幕上映出接机人员震惊的脸,他手中的通讯仪砰地滑落在地,整个人脱力地陷进座椅里。
半晌,他抿紧唇,一把抓起通讯仪:“申请联系军区总部,立刻执行a-027号殉职通报流程……”
消息传回到总部时,副官汇报完噩耗,几乎不敢抬头看办公桌后的男人。
加兰德将军披着军装大衣,肩章冰冷,正签署着文件,他听完,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上将?”
副官犹豫不安,出声试探。那位牺牲的alpha少校是这位将军曾经的养子,也是他一手提拔的尖刀,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候触他霉头。
“白昼的情况如何?”
“报告上将,白昼外壳严重损毁,舱门变形压缩,无法辨认原貌。”
“艾狄呢?”
“舱内无完整尸骸,生命体征已确认消失。”副官吞咽了几下,没敢提“灰烬”这个词。
加兰德将军抬起头,脸上只有一片平静的坦然。
“把白昼的核心带回来。自毁程序不会损伤核心,那是军部的重要资产。请务必完整、完美地送回。”
虽对上将的冷漠早有耳闻,但副官仍十分愕然,本能并腿敬礼:“是!”
副官走出办公室的大门,身体还残留着与上将会面的紧张。他抬头看着周围,繁忙的文书人员穿梭如织,伴随着军官们的靴筒踏在地面的声响。纸张翻动声、踏步声交错,如一条流淌在耳边的河流。这里是军部的大后方,无疑离前线的炮火和硝烟很远。
外面天光大亮。
“校尉。”
上将的声音忽然又在背后响起,副官困惑地转身。
“白昼最后传回的信号是什么?”
副官愣了一下,“…上将,白昼未传回任何信号,在少校殉职前,我们也从未接收到来自它的任何求救信息。”
“是吗。”加兰德上将看着他,由于逆着光,令人看不清表情,“没有留下任何话啊。”
他签署的那张文件上,署名的最后一笔“d”被用力拉出长长的尾缀,几乎刺破纸张。加兰德重新扣好笔帽,任由自己的目光落在那突兀的墨迹上。
在他手边放着军部的个人终端,如今正自动回传艾狄的照片。加兰德对着那张青涩的脸看了很久,久到能听到那个小alpha又用那种冷淡的声音喊他:我接受所有命令,上将。
…死亡?尸骨无存?没有留下任何话?
加兰德几乎笑出声,他向后靠进椅子,带着无人看见的疲惫,向来绷紧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放松了一瞬。
死亡从来不能逃避一切,艾狄。
更不能让你逃离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