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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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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行初失魂落魄地走到后山寒潭。
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却远不及他心中冰封万里的冷。他的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又似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步都拖沓而沉重。方才殿中发生的一切,如同最荒诞恐怖的梦魇,反复碾压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识。
师尊的震怒、那冰冷心碎的吻、还有最后那句“滚去思过”……每一个画面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窝,搅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避开前世的轨迹,斩断所有孽缘,宁愿自我放逐到苦寒绝地,只求一个清静,只求不再牵连任何人。
可为什么……反而陷得更深了?
殷玄烬的纠缠变本加厉,如影随形。而师尊……师尊他……
郁行初猛地闭上眼,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唇上那被强行侵占、混合着师尊冰冷气息和不容错辨的怒意的触感,仿佛烙印般灼热鲜明,带来灭顶的羞耻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敢剖析的恐慌与……悸动。
完了。
一切真的都都完了。
道心破碎,尊严扫地。在师尊眼中,他恐怕已然成了一个与魔头纠缠不清、自甘堕落、甚至……引得师长也跟着失控的孽徒。
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寒潭最深处的冰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生不出一丝挣扎的力气,只觉得累,彻骨的累,仿佛灵魂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他踉跄着走到寒潭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身体向前倾去,额头抵着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在冰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又瞬间变得冰凉。
他明明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逃不掉?难道重生一世,难道并非恩赐,而是更残酷的惩罚?注定要他看着所有在意的人再次被拖入深渊,而他自己,就是那万恶的源头?
巨大的无力和自我厌弃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一双冰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搭上了他颤抖的肩头。
郁行初猛地一颤,惊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雪妖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
它蹲下身,银色的长发垂落冰面,清澈空灵的眸子里充满了纯粹的担忧和困惑。它似乎无法理解郁行初为何如此痛苦,只是凭借本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浓烈悲伤和绝望。
雪妖歪了歪头,发出几个轻柔如冰凌轻碰的音节,伸出纤细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拂去他脸颊上的泪痕。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温柔和安抚。
它不会说话,不懂人世间复杂的情感纠葛,更不明白什么是情债孽缘、师徒伦常。它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这个给予它温暖和庇护、带它离开孤寂冰雪的人如此难过。
感受到那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关切,郁行初怔怔地看着雪妖,心中的冰封仿佛被这细微的温暖撬开了一丝裂缝,更多的酸楚和委屈决堤般涌上心头。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眼前这具冰冷却纯净的身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将脸深深埋进对方带着冰雪气息的银发里,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了破碎而绝望的痛哭。
“为什么……到底要我怎么做……我只是不想……不想再害了你们啊……”
他的哭声压抑而痛苦,在寂静的寒潭边回荡,充满了走投无路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雪妖僵硬了一瞬,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紧密的拥抱,但它并没有推开郁行初。它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冰冷的手,学着记忆中郁行初偶尔安抚云澈的样子,生涩地、一下下地,轻轻拍打着郁行初的后背。
它空灵的眸子里映着郁行初崩溃的模样,依旧充满了不解,但它能感觉到,这个拥抱和轻拍,似乎能让怀里剧烈颤抖的人稍稍平静一点点。
于是它便继续着这个笨拙的安慰动作,无声地陪伴着,在这片冰冷的禁地中,构成一幅诡异却令人心碎的景象。
郁行初紧紧抱着雪妖,仿佛要将两世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绝望和无助都在这场痛哭中宣泄殆尽。他知道自己失态至极,竟在一个心思纯净的妖物面前崩溃若此。
可他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寒潭四周,无形的结界悄然升起,那是晏离下的禁令,将他困于此地方寸之地。
结界之外,是宗门,是云澈,是他拼命想要逃离却又无法真正割舍的一切。结界之内,只有无尽的寒冷,一个崩溃的他,和一个默默给予冰冷拥抱的、不懂却陪伴的雪妖。
寒潭的寂静被低低的呜咽和风声填满。
郁行初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沙哑,只剩下身体时不时的抽噎。
雪妖始终没有动,只是耐心地、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尽管动作依旧生涩,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它偶尔发出几个极轻的音节,像是冰雪消融的滴答声,不成调,却奇异地抚平着他脑海中尖锐的嘶鸣。
终于,郁行初缓缓松开了手。他脱力地向后坐倒,靠在冰冷的潭边岩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结界的微光,那里隔绝了外界,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雪妖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银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它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精纯的冰雪精华,那光华柔和而冰冷,它小心地将这点光华推向郁行初。
郁行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那光华并无攻击性,只是萦绕在他周围,带来一种镇定的凉意,稍稍抚平了他过度激动后滚烫的皮肤和混乱的灵台。
他怔怔地看着雪妖。它不懂他的痛苦,不懂他的挣扎,它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试图让他“舒服”一点。
这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厚重的绝望外壳,露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是不是……还不算完全孤身一人?
至少,还有这么一个懵懂的、依赖他的小妖,需要他庇护。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无边黑暗中摇曳,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却又顽强地存在着。
他不能就这样垮掉。
如果注定逃不开,如果注定要沉沦,至少……至少要护住身边还能护住的人。云澈,顾清让,还有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雪妖。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他挣扎着坐直身体,抹去脸上狼狈的痕迹,尽管眼眶依旧通红,但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是认命,也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麻木。
他看向雪妖,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
雪妖偏了偏头,似乎理解了他的情绪好转,那双空灵的眸子里也仿佛亮了一点点。
郁行初不再说话,只是抱膝坐着,望着结界外灰蒙的天空。师尊罚他思过,不得踏出半步。也好,这寒潭反而成了一处暂时的避风港,隔绝了殷玄烬,也……隔绝了师尊。
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冰冷的禁锢中,重新拼凑起破碎的理智和伪装。
接下来的几日,郁行初便真的在这寒潭边“思过”。他日复一日地打坐,调息,试图理顺体内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再次紊乱的灵力。只是那进展微乎其微,心魔丛生,稍一凝神,便是师尊冰冷的眼眸、殷玄烬戏谑的笑容、还有云澈担忧的脸交替出现。
雪妖始终安静地陪着他。它大多时候只是坐在不远处,吸收着寒潭的冰雪精华,偶尔会好奇地看着郁行初周身那不稳定波动的灵力。有时,它会默默地将一些凝结得最纯净的冰凌推到郁行初身边,似乎觉得这些东西对他有好处。
这种无声的陪伴,成了郁行初在这片孤寂中唯一的慰藉。
这日,郁行初正在强行入定,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结界外却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他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去。
只见一个小小的纸包,被人从结界外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滚落到冻土上。紧接着,云澈压得极低、满是担忧的声音细若蚊蚋地传了进来:
“师兄……师兄你还好吗?我偷偷来的……师尊下令谁也不准靠近寒潭……这是我拿来的灵糕,你偷偷吃,别饿着了……”
郁行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师兄,你别怕,”云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着镇定,“虽然我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发了那么大的火,我相信你肯定是有苦衷的!师尊……师尊他肯定也是一时生气……你好好跟师尊认错,求求他,他一定会心软的……”
少年的话语天真而赤诚,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笨拙的安慰。
郁行初眼眶发热,他猛地偏过头,不敢再听下去。
“师兄,我先走了……巡逻的师兄要过来了……你保重!我、我下次再找机会来看你!”云澈的声音匆匆消失,脚步声迅速远去。
寒潭边再次恢复死寂。
郁行初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精心包好的油纸包,久久未动。
最终,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捡起那个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散发着甜软气息的灵糕。
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甜味在口中化开,却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哽在喉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云澈的信任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的不堪和狼狈。他该如何“认错”?又该如何求得“心软”?
他连自己错在何处,都已模糊不清了。
错在重生?错在招惹了殷玄烬?错在……引得师尊动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糕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苍凉,在这空寂的寒潭边显得格外刺耳。
雪妖被他的笑声惊动,不安地看过来。
郁行初止住笑,将剩下的糕点仔细包好,收进怀里。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继续打坐。
只是这一次,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冰冷,更加沉寂,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没有知觉的寒潭之石。
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唯有将所有的情绪彻底冰封,才能在这绝境中,找到一条苟延残喘的路。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远处凝辉殿的最高处,一道雪白的身影始终静立着,琉璃色的眸子穿透空间,正无声地注视着寒潭边发生的一切。
包括那个偷偷溜来的少年,包括那包被小心翼翼塞进去的糕点,也包括……潭边那人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死寂绝望的身影。
晏离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眸底深处,冰封之下,是比寒潭更冷的暗流,汹涌澎湃,却又被强行镇压,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时光在寒潭边仿佛凝固,又无声流逝。
郁行初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原本清俊的脸庞瘦削了许多,下颌线条愈发分明,衬得那双眸子越发漆黑,却也越发空洞。他依旧每日打坐,但周身的气息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再无波澜。仿佛那日崩溃的痛哭已流干了他最后一丝鲜活气,剩下的只是一具依照本能运转的空壳。
雪妖始终安静地陪伴着他。它学会了在他长时间一动不动时,小心地在他身边堆起小小的雪人,或是用冰凌摆出奇怪的图案,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但大多时候,它只是抱着膝盖坐在一旁,银色的眸子默默倒映着郁行初日渐沉寂的身影。
寒潭的结界如同一个冰冷的琥珀,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直到这一日,结界的光幕忽然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无声无息地向两侧分开。
凛冽的冰雪气息率先涌入,紧接着,一道雪白的身影步入这方被禁锢的天地。
是晏离。
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神情淡漠,琉璃色的眸子如同终年不化的冰原,精准地落在枯坐于潭边的郁行初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冰锥,仿佛要刺穿他沉寂的表象,看清内里是否还有一丝鲜活。
郁行初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死寂。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死水。
雪妖警惕地站起身,挡在郁行初身前,对着晏离发出几个带着警告意味的、冰凌碰撞般的清音。
晏离的目光淡淡扫过雪妖,并未在意,重新看向郁行初,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
“北海冰原之下,有上古‘冰魄玄晶’异动,引动地脉寒气,波及沿岸凡人城镇,凝水成冰,生灵困顿。”他言简意赅地陈述,如同在发布一道寻常的任务指令,“此物性极寒,非纯阴之体或精通冰系术法者难以靠近探查。各派商议,由凝辉宗牵头处理。”
郁行初依旧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听到的只是与自己无关的闲事。
晏离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你随我同去。”
这句话落下,郁行初死寂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晏离,目光里带着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
带他去?一个被罚在此地思过、几乎等同于囚徒的弟子?一个……引得师尊动情失控的孽徒?
晏离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琉璃色的眸子依旧冰冷无波,语气平淡地补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玄晶异动核心区域寒气有异,疑似伴有极阴幻象,易扰心神。你的灵根至阳至刚,或可克制一二,护持探查之人灵台清明。”
理由充分,无懈可击。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带他前去,并非出于任何私心,仅仅是因为他的灵根恰好在此时有用。
郁行初怔怔地看着师尊,试图从那冰封般的面容上找出一丝裂痕,一丝别的意味,但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将他所有细微的探究都无声吞噬。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了,他怎么还敢有丝毫妄想。师尊只是需要一件趁手的工具罢了。一个恰好能用来抵御极阴幻象的工具。
心中那点微弱的波动迅速沉寂下去,变作更深的麻木。
他缓缓站起身,因久坐而有些踉跄。雪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下。
郁行初站稳身体,对着晏离,极其缓慢地、近乎机械地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