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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地淬恨·惊鸿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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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燕京,大雪已连下了三日。
皇城西侧的青雀街上,积雪深可没踝,平日里熙攘的街道此刻空旷寂寥,唯有北风呼啸着卷起雪沫,砸在朱红宫墙上,碎成一片冰雾。
谢琢跪在雪地里。
一支玄铁箭矢贯穿他的左肩胛,鲜血自伤口汩汩涌出,浸透月白锦袍,在纯白积雪上晕开大朵触目惊心的红梅。刺骨的寒意与剧痛交织,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知觉,唯有箭簇深嵌骨缝中的撕裂感无比清晰,提醒着他仍在呼吸。
——尽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和冰碴的涩痛。
他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鸣不绝,却仍强撑着一口气,用早已冻得僵直的手臂,勉力护着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林微言。
太子萧璟心尖上的那个人。
半个时辰前,太子车驾行经此处,遭遇潜伏在屋顶的刺客突袭。乱箭飞射间,谢琢几乎是本能地将离太子最近的林微言扑倒,用身体为他筑起一道肉盾。
利箭破空而来的刹那,他甚至没有思考。保护太子所在意的一切,早已成为刻入他骨血的本能。
十年了。
从他十四岁被太子萧璟从肮脏泥泞的巷底带回东宫,给他温饱,予他庇护,教他识字断文、权谋策论那天起,他这条命,就是萧璟的。
萧璟喜他聪敏懂事,赞他忠诚可靠,给了他旁人羡艳的荣宠与地位,让他从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成为东宫近臣,太子詹事府主簿。
虽官阶不高,却实打实地掌着东宫文书机密,是萧璟名副其实的心腹。
他曾以为,这是知己知遇,是倾心相报。
直至此刻。
生命随着体温一同急速流逝,意识浮沉于冰火两重天的混沌之中,一些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蛮横地、破碎地、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悍然冲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汹涌的潮汐,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印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看见自己跪在同样的雪地,为林微言挡下这一箭。太子萧璟疾奔而来,第一眼看的却不是濒死的他,而是他身后毫发无伤、只是受了惊吓的林微言。
他听见自己气息奄奄地表白忠心:“殿下…微臣…幸不辱命…”
他看见萧璟眼中一闪而过的松懈,以及那之后施舍般的、浅薄的感激。
【“琢之忠心,孤已知之。”】萧璟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半分担忧。【“太医!快救谢主簿!”】但那命令,是对着林微言身边瞬间围拢的侍从下的。
更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挤压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看见自己在东宫偏殿养伤,萧璟偶尔来看望,言语温和,赏赐不断,却总是在他试图提及当日凶险时,轻巧地将话题引向林微言受惊后需要静养,暗示他莫要借此“挟恩图报”。
他看见自己伤愈后,萧璟待他似乎更亲近了些,却在那份亲近里,无声地划下更清晰的界限。他依然是得用的臣子,是必要时可以推出去挡灾的盾牌,是永远比不上林微言一抹衣角的…替身。
他看见林微言如何倚仗萧璟的宠爱,一次次用看似天真无辜的手段,给他设下陷阱。而萧璟,他倾慕效忠的太子殿下,或是不知,或是不愿深究,总是轻拿轻放,甚至偶尔流露出“琢之你当更大度些”的意味。
记忆的洪流愈发汹涌,时间在飞速推进。
他看见自己如何被那两人利用到极致。每一次林微言遇险,冲在前头的是他;每一次东宫需要牺牲,被推出去的是他;每一次萧璟需要向皇帝展示仁德或无奈,被当作道具的还是他。
他所有的才智谋略,都成了巩固那两人情意的垫脚石;他所有的赤诚忠心,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被诬陷通敌,打入诏狱,受尽酷刑。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萧璟锦衣玉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而失望。
【“谢琢,孤给过你太多机会。”】
【“你终究让孤太失望了。”】
林微言依偎在萧璟身侧,美丽的脸上带着怜悯又快意的浅笑。
【“殿下,谢大人或许只是一时糊涂…”】
然后是一杯毒酒。
穿肠烂肚的剧痛中,他听见狱卒的低语,说是林公子受了惊吓,需要前朝秘宝“雪魄”入药安神,而那秘宝,据说需以“至忠之心”者的心头血淬炼,方能显效。
而他谢琢,这个为太子“忠心”耿耿挡了无数次灾祸的傻瓜,正是药引的最佳人选。
原来,连死,都要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原来,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是为了促成《东宫宠臣》话本里,太子萧璟与他的白月光林微言那一段佳偶天成的风流韵事。
而他,谢琢,不过是话本里寥寥数笔、死状凄惨的炮灰替身!
恨!
蚀骨焚心的恨意,如同地狱燃起的业火,瞬间将残存的理智与温情烧灼殆尽!
那冰冷的、将他一生定义为可笑剧本的“天道”,那将他真心践踏泥沼、利用他血肉尸骨铺就爱情坦途的萧璟与林微言!
凭什么?!
他谢琢的人生,岂容他人书写结局?!
滔天的恨意与极致的冰冷在体内疯狂冲撞,竟逼得他涣散的神智凝聚起最后一丝清明。
也就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急促杂沓的马蹄声,以及一声焦灼的、他熟悉入骨的呼唤——
“微言——!”
萧璟来了。
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在他咽气前夕,匆匆赶来。
谢琢猛地睁开眼。
原本因失血而涣散迷蒙的眼底,此刻被冰雪洗过一般,锐利、冰冷、沉静得可怕。
所有的痛苦、爱恋、迷茫,尽数被压下,碾碎,淬炼成最深沉的算计。
几乎是本能,基于那强行灌入的、关于未来“剧情”的认知,一个极其大胆、疯狂,却又精准无比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机会只有一次。
他必须抓住萧璟此刻可能残存的、哪怕一丝的愧疚与震撼。
他要颠覆那既定的“剧本”!
肩胛处的箭伤剧痛无比,寒冷使得四肢百骸都已僵硬麻木。谢琢艰难地、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跪姿,确保自己倒下的方向正对马蹄声传来的方位。
他计算着角度,计算着表情,计算着呼吸的微弱程度。
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般血腥味的空气,用尽最后力气,将身后仍在啜泣的林微言更紧地护了一下——这个动作,务必让赶来的人看清。
马蹄声近在眼前。
华丽的太子仪仗甚至来不及停稳,一身玄色貂裘、风尘仆仆的萧璟已飞身下马,疾步而来。那张素来温润儒雅、从容不迫的俊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怒与焦虑。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精准地投向被谢琢护在身后的林微言。
果然。
谢琢心底冷笑,冰封的眼底却瞬间切换成另一种情绪——一种竭力维持镇定、却因重伤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流露出脆弱与痛苦,偏偏又交织着完成使命后的释然与忠诚的眼神。
就在萧璟的目光即将彻底掠过他,完全落在林微言身上那一刻——
谢琢适时地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让人听清的闷哼。
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却又强行隐忍。
成功地将萧璟的视线,短暂地拉回了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
谢琢的脸色苍白如雪,唇瓣因失血和寒冷不见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碎冰晶,随着他细微的颤抖而簌簌动着。那双总是沉静温顺的眼眸,此刻因剧痛而蒙着一层水光,眼底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最后一簇火苗。
然后,在萧璟看向他的那一刹那,他极轻微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是一个笑。
一个混杂着剧痛、虚弱、冰冷,却又竭力想要表达的、纯粹的笑容。
破碎,却惊艳。
像无尽暴风雪中,挣扎着绽放的最后一点寒梅,凄绝而夺目。
彻底颠覆了他平日里的沉稳克制,也完全超出了萧璟对“谢琢”这个人的所有认知。
萧璟明显愣住了,脚步甚至有一瞬间的停滞。他眼中的焦虑似乎凝滞了片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的震撼所取代。
他似乎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这个跪在雪地血泊之中、几乎快要破碎的下属。
“殿…下…”
谢琢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摩擦的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传入萧璟耳中。
“幸…不…辱命…”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四个字。目光依旧执着地望着萧璟,那眼神复杂得让萧璟心头莫名一窒——有完成任务后的释然,有无法掩饰的痛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害怕被抛弃的依赖,甚至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说完这四个字,谢琢眼底那簇强撑着的火苗仿佛瞬间熄灭。
他身体一软,眼中的神采急速褪去,最后深深望了萧璟一眼,像是要将他此刻的神情刻入灵魂一般,然后,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玉偶,向着萧璟的方向,无力地倒伏下去。
溅起一片细碎的雪沫。
“谢琢!”
萧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急。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竟伸手想要去接住那个倒下的人。
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本是为何而来?是为微言。谢琢为他挡灾,是臣子的本分,是荣宠。他该做的是感激,是厚赏,是安抚,而非…而非此刻心头掠过的那一丝突如其来的慌乱。
谢琢最后那个眼神,那个笑,那声“幸不辱命”…不断地在他眼前回荡。
那般破碎,却又那般…灼人。
“殿下!”身后的林微言此刻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带着哭腔扑过来,紧紧抓住萧璟的手臂,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殿下…微言好怕…方才那箭…”
萧璟被他一扯,动作慢了半拍,谢琢已然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悄无声息,面无人色,唯有肩胛处的箭伤还在缓慢地渗着血,红得刺眼。
几个内侍慌忙上前查看。
“殿下!”太医匆匆跑过来,先确认了林微言无恙,才在萧璟冰冷的视线下,转向地上昏迷的谢琢。
手指探向颈侧,太医脸色一变:“殿下,谢主簿脉息极弱,失血过多,又受冻严重,若再不及救治,恐怕…”
萧璟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雪地里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月白的袍子,乌黑的发,苍白的脸,猩红的血…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尤其是那张脸,此刻褪去了所有鲜活气,是一种易碎的青白,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感。
与他平日里的温润守礼,截然不同。
仿佛直到此刻,萧璟才真正注意到,他这个一向低调得体的臣子,竟生了这样一副极出色的容貌。
“救他。”
萧璟的声音,冷硬得不像他自己。
“用最好的药,务必给孤救活他!”
他不再看地上的人,转而将瑟瑟发抖的林微言紧紧拥入怀中,温声安抚:“言儿莫怕,孤在这里,没事了。”
他的语气温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那个被太医和内侍小心翼翼抬起的身影。
谢琢…
那个笑容,究竟是何意味?
仅仅是忠心吗?
为何让他心头如此…不适。
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风雪更大了。
内侍们抬着谢琢,匆忙走向温暖的马车。太医紧随其后。
萧璟拥着林微言,也准备移驾。
无人注意到,被严密包裹抬起的谢琢,那垂落的手指尖,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冰封般的指尖,触及一丝被体温融化的雪水,冷得刺骨。
却也让他无比清醒。
第一步,成了。
萧璟的注意,已然偏离了那本《东宫宠臣》既定的轨道。
虽然微弱,但裂痕已生。
而他…
谢琢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中,于心底缓缓勾画。
他的复仇,他掀翻这棋局的第一步,才刚刚开始。
那些施加于身的屈辱与灾祸,他将一一…
原样奉还!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竟是那本强行灌入他脑中的“话本”末尾,关于另一个男人的寥寥数笔——
靖北王,裴珩。
权势滔天,深不可测。
或可…借力?
风雪淹没了所有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