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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赏梅宴·风波起(上) ...

  •   旧契之功,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一枚石子,在东宫漾开了层层涟漪。萧璟的赏赐丰厚且频繁,药材补品、绫罗绸缎、古玩字画,流水般送入皇觉寺听竹轩,甚至特意增派了两名太医常住寺中,美其名曰“方便随时诊脉”。

      恩宠之盛,一时无两。

      连带着东宫上下对这位久病不出的谢主簿,态度都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往日那些若有似无的轻慢怠惰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恭敬,甚至带了几分窥探与巴结。

      谢琢安然受之,依旧深居简出,每日里不是喝药便是看书,脸色虽依旧苍白,咳疾却仿佛因着名贵药材的温养和太子的“关怀”,略有好转之势。只是人依旧清瘦得厉害,宽大的袍子罩在身上,空荡荡的,愈发显得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偶尔抬眼看人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让人无端心生寒意。

      这日,东宫派来一名有头有脸的内侍,捧着大红泥金请柬,竟是太子亲自吩咐,邀他三日后赴宫中赏梅宴。

      “殿下说了,谢大人此次劳苦功高,如今身子既渐安,合该出去散散心。宫中梅林今年的花开得极好,诸位殿下、娘娘并京中勋贵皆会赴宴,甚是热闹。”内侍笑得一脸褶子,语气谄媚,“殿下还特意吩咐了,让尚衣局给大人赶制了新袍,务必要大人风光赴宴呢。”

      小禄子在一旁听得喜形于色,与有荣焉。

      谢琢接过那沉甸甸的请柬,指尖在冰凉的泥金笺上轻轻划过,垂下眼睫,语气是一贯的温顺谦卑:“臣抱病之躯,恐污了贵人眼目,且易染风寒,反倒不美。还请公公回禀殿下,臣心领隆恩,只是…”

      那内侍忙道:“大人这是哪里话!殿下记挂着您呢!况且太医也说了,大人如今最需静养不假,却也该适时走动,舒散心怀,于病体有益。殿下如此厚爱,大人若是不去,岂不辜负了殿下美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

      谢琢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如此…臣遵命。有劳公公了。”

      内侍这才满意而去。

      小禄子欢天喜地地去看尚衣局送来的新袍——一袭雨过天青色银线暗纹云锦长袍,配以月白狐裘斗篷,用料做工皆极尽精巧,清雅华贵却不显张扬,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殿下真是看重大人!”小禄子啧啧称赞。

      谢琢的目光落在那些华服之上,眼神却无半分欣喜,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赏梅宴…他记得这场宴席。

      在《东宫宠臣》的“剧情”里,这本是太子萧璟为博林微言一笑而设的盛宴,是两人感情升温的重要场合。而“谢琢”这个炮灰,因伤病未愈,并未出席,也由此错过了后续一系列风波,直至最后被彻底卷入深渊。

      如今,他“病体渐安”,又新立“功劳”,萧璟此举,既有施恩示宠之意,恐怕也存了几分将他重新拉回众人视线、甚至…试探各方反应的心思。

      尤其是,试探那位近日对他似乎颇有“兴趣”的靖北王。

      而林微言…想必更不会放过这个宣示主权、打压他的机会。

      这场宴,是危机,亦是舞台。

      三日后,雪后初霁,天色澄碧。

      宫中梅林位于太液池畔,千百株老梅遒枝盘错,红梅似火,白梅如雪,绿萼清雅,幽香浮动,沁人心脾。林间空地上早已设下锦帐暖炉,铺设华美地毯,宫娥内侍穿梭其间,悄无声息地奉上美酒佳肴。

      勋贵命妇、宗室子弟、得宠臣工陆续而至,衣香鬓影,环佩叮咚,言笑晏晏,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太子萧璟携林微言坐于主位之侧。萧璟今日一身杏黄太子常服,雍容矜贵,言谈间温文尔雅,应对自如,尽显储君风范。林微言则穿着一身云霞色绣缠枝牡丹的锦袍,外罩纯白狐裘,墨发以玉冠束起,衬得面如冠玉,眼若秋水,依偎在萧璟身旁,姿态亲昵自然,接受着四面八方或艳羡或讨好的目光。

      他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柔美与骄矜,如同被精心呵护的名贵花卉。

      当谢琢在小禄子的搀扶下,缓步走入梅林时,原本喧闹的场面的确有片刻的凝滞。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惊讶、好奇、探究、审视…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无他,只因眼前的谢琢,与众人印象中那个总是穿着低调度旧官袍、沉默跟在太子身后处理公务的谢主簿,截然不同。

      雨过天青的云锦长袍完美地贴合着他清瘦的身形,银线暗纹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光华。外罩的月白狐裘斗篷毛色纯净,愈发衬得他脖颈修长,面容苍白剔透。他并未佩戴过多饰物,仅以一根青玉簪束发,墨发如瀑,更添几分清冷。

      他的容貌本就极盛,往日被沉郁的气色和低调的衣着所掩,此刻虽依旧带着病态的孱弱,眉宇间却因这份精心雕琢的清冷打扮,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而又疏离的美感。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如墨,平静无波,淡淡扫过众人时,带着一种远离喧嚣的冷寂。

      这与林微言那种被富贵娇养出来的、柔媚鲜妍的美,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一个如冰雪寒梅,冷香疏离;一个如暖房牡丹,雍容娇贵。

      霎时间,竟分不清谁更夺目些。

      林微言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捏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看向谢琢的目光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和隐晦的嫉恨。他显然没料到,一个病得快死的人,稍作打扮,竟能有如此风姿!

      萧璟也明显怔了一下。他看着缓缓走来的谢琢,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惊艳。他一直知道谢琢容貌不俗,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耀眼。那是一种不同于林微言柔顺依赖的、带着几分孤高清冷的气质,竟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臣,谢琢,参见太子殿下。”谢琢走到御前,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带着伤后初愈的微哑,却清晰平稳。

      萧璟回过神,脸上迅速恢复温雅笑容,虚扶一下:“琢之来了,快免礼。你身子才好些,不必如此多礼。来人,看座——就设在孤下手边吧。”

      这个座位安排,距离主位极近,恩宠意味明显。

      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看来这位谢主簿,经此一“劫”,非但未失宠,反而更得太子信重了?

      林微言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维持不住。

      谢琢却似毫无所觉,再次躬身谢恩,态度恭谨依旧,并无半分恃宠而骄之态。他在内侍引导下,于指定的位置安然落座,姿态优雅,背脊挺得笔直,却又因偶尔的低咳而微微轻颤,完美融合了清冷与脆弱两种特质。

      他一落座,便微微垂眸,并不多看四周,只安静地盯着面前案上的青玉酒盏,仿佛周遭的繁华喧嚣都与他无关。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步入梅林的那一瞬,他已用眼角的余光,将场中重要人物尽收眼底——几位成年皇子、得势的宗亲、掌权的勋贵…以及,那位并未与太子同席,而是独自坐在稍远处一株老梅下的靖北王,裴珩。

      裴珩今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并未过多修饰,只腰间束着玉带,缀着一枚龙纹玉佩。他并未参与周围的寒暄,只独自执杯,偶尔浅啜一口,目光沉静地望着眼前的梅海,仿佛在欣赏景致,又仿佛超然物外。

      自谢琢进来,他甚至未曾投来一眼。

      谢琢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裴珩的平静,往往意味着更深的考量。

      宴席继续,丝竹声起,歌舞翩跹。

      官员们纷纷向太子敬酒,说着吉祥话,气氛热烈。也有不少人顺势向谢琢举杯,言语间多是恭贺他身体康复、称赞他忠勇可嘉。

      谢琢皆以茶代酒,一一回敬,言辞谦逊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面对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探询,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只将功劳归于太子洪福和陛下天恩,对自己涉险取证的过程轻描淡写,反而更引人遐想。

      他的表现,落在萧璟眼中,自是满意非常。只觉得这个臣子经此一事,愈发沉稳懂事,不骄不躁,值得信赖。

      而落在林微言眼中,却刺目无比。

      他看着谢琢那副清冷自持、宠辱不惊的模样,看着萧璟目光频频落向谢琢时那毫不掩饰的赞赏,只觉得一股邪火蹭蹭地往上冒。一个差点死了的替身玩意儿,也配抢他的风头?

      酒过三巡,林微言忽然放下酒杯,转向谢琢,脸上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纯善友好的笑容:“说起来,还未好好谢过谢大人呢。那日若不是谢大人奋不顾身,微言恐怕早已…每每思及,仍是后怕不已。谢大人如今身体可大好了?那箭伤最是凶险,可万万马虎不得。”

      他声音清朗,语气真诚,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引到了谢琢“救”他的这件事上。

      一时间,不少目光又聚焦过来,带着感慨与赞叹。

      谢琢抬起眼,对上林微言那双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挑衅的眸子,心中冷笑。来了。

      他微微欠身,语气平淡无波:“林公子言重了。保护公子周全,本是臣份内之责,不敢居功。臣伤势已无大碍,劳公子挂心。”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推得干净,仿佛那日差点送命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

      林微言却似不甘心,又叹道:“谢大人总是这般谦逊。只是大人日后还需更谨慎些才是,听闻大人为了取证旧契,不顾病体奔波,竟至咳血昏厥?这般不顾惜自身,若落下病根,岂非让殿下与微言心中难安?”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细品之下,却是在暗指谢琢急功近利,不惜以身犯险来博取功劳,甚至隐含拖累太子名声的指控。

      席间气氛微微一滞。

      萧璟闻言,也微微蹙了下眉,看向谢琢。

      谢琢心中清明如镜,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与黯然,他微微垂首,声音更低了些:“是臣…思虑不周,行事鲁莽,累得殿下与公子担忧,臣…有罪。”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解释,“只是当时情急,唯恐殿下清誉有损,臣…一时情急,只想着尽快为殿下分忧,未曾顾及自身…请殿下、公子责罚。”

      他以退为进,将动机完全归结于对太子的赤胆忠心,甚至不惜自认有罪。那副因被“误解”而隐忍委屈、却又绝不辩解的模样,反倒更显得情真意切。

      两相比较,林微言那看似关心、实则夹枪带棒的话语,顿时显得小家子气,甚至有些刻薄。

      萧璟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向谢琢的目光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温声道:“罢了,你也是一片忠心。日后凡事当以自身为重,莫要再如此冒险。”这话虽是指责,语气却满是回护。

      他又瞥了林微言一眼,虽未说什么,眼神却微沉了沉。

      林微言碰了个软钉子,脸上青白交错,只得强笑着掩饰过去:“殿下说的是,是微言多嘴了。谢大人忠心可嘉,该赏才是。”

      一场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

      谢琢重新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丝冷嘲。

      他端起茶盏,指尖微凉。方才应对间,他始终能感觉到,一道沉静的目光,似乎无意地从远处扫过。

      来自那株老梅之下。

      裴珩。

      他依旧未曾看向这边,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谢琢的心却悄然安定了几分。

      他知道,这场戏,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观众,已然入场。

      而接下来…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席间某几个看似寻常、却气息略显不同的“香客”方向。

      根据“剧情”和裴珩那日若有似无的提醒,藩王使者,应该已经混迹其中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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