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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渐沉的暮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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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南方的秋意更浓了些。榕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落,打着旋儿落在院子里,铺成一层薄薄的金毯。
祁安的身体,也像这渐深的秋意,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开始变得嗜睡,常常是坐在窗边看一会儿书,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大半。护工阿姨不放心,搬了张躺椅放在院子里,让他能晒着太阳小憩,可他大多时候还是宁愿待在屋里,觉得这样更安静。
脸色是肉眼可见的苍白,连指尖都透着淡淡的青,像是蒙着一层薄霜。体重掉得厉害,以前合身的衣服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领口松松垮垮的,露出嶙峋的锁骨。护工变着花样给他做营养餐,炖得软烂的排骨汤,熬得绵密的杂粮粥,他却没什么胃口,往往吃几口就放下了,说“饱了”。
咳嗽也加重了,尤其是在夜里,常常咳得停不下来,胸腔里像是有把钝刀在反复拉扯,疼得他蜷缩起身子,额角渗出冷汗。他怕吵到邻居,总是用被子蒙住头,压抑着声音,直到咳够了,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才敢慢慢掀开被子,喘着气平复。
窗台上的铃兰倒是长得不错。他听了花店老板娘的话,放在背阴的窗台,按时浇水,那些小小的花苞竟真的慢慢鼓了起来,露出一点莹白的花瓣尖,像害羞的小姑娘,藏在叶片后面,偷偷打量着这个世界。
祁安还是会画画,只是速度慢了很多。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把素描本放在腿上,笔尖划过纸面,留下轻浅的痕迹。画得最多的还是那几株铃兰,从最初的蔫软,到后来的舒展,再到如今含苞待放的模样,一页页翻过去,像一部无声的生长日记。
这天午后,他又坐在窗边睡着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轻得像羽毛。护工阿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想给他盖条毯子,却发现他手里还攥着那支秦淮送的旧钢笔,笔帽上的“淮”和“安”早已被磨得模糊,却依旧被他攥得很紧。
护工叹了口气,轻轻替他掖了掖被角。她知道这孩子心里装着事,从北方来的时候就带着股化不开的郁气,这一个月虽然平静,却总像缺了点什么,像幅没上色的画,空落落的。
祁安醒来时,天色已经近黄昏。夕阳的光透过窗户,把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落在他的手背上,却没什么温度。他动了动手指,才发现钢笔还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松开手,把钢笔放在桌上,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铃兰上。有一朵铃兰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开了,小小的白色花朵垂下来,像个精致的铃铛,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香,和记忆里老宅的铃兰,一模一样。
他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轻轻碰了碰那朵新开的铃兰。花瓣很软,带着点微凉的湿意,像少女的指尖。
“开了啊。”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护工走进来,看到开花的铃兰,笑着说:“真好,总算没辜负你天天照顾。”
祁安笑了笑,没说话。他想起小时候,老宅的铃兰第一次开花,他兴奋地拉着秦淮来看,秦淮蹲在花丛边,看了半天,说“没有安安好看”,气得他追着秦淮打,两人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最后累得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笑得喘不过气。
那时的风是暖的,花是香的,连空气里都飘着无忧无虑的甜。
“祁先生,该吃药了。”护工把温水和药片递过来。
祁安接过,就着水咽下去,药片划过喉咙,留下一点苦涩的味道。他最近越来越怕吃药,不是怕苦,是怕看到那些药瓶上的标签,时刻提醒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阿姨,”他忽然开口,“帮我把画夹拿过来吧。”
护工把那个藏在衣柜里的画夹取出来,递给祁安。他坐在窗边,慢慢翻开,里面是他这些年画的画,大多是秦淮的样子,少年时的,青年时的,笑着的,皱眉的,每一张都藏着他没说出口的心事。
翻到最后一页,那张泛黄的纸条掉了出来,上面是秦淮画的歪歪扭扭的笑脸,写着“别生气啦,放学请你吃冰棍”。
祁安捡起纸条,指尖抚过那些幼稚的字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想起秦淮当年说这话时的样子,耳尖红红的,眼神却带着点讨好的狡黠,像只做错事却想撒娇的大型犬。
原来,那些被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一直都藏在心底,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悄悄发了芽。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画纸上,映出秦淮年轻的笑脸。祁安合上画夹,放在胸口,慢慢躺回床上。
睡意又涌了上来,像温柔的潮水,一点点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仿佛又闻到了铃兰的清香,看到了老宅后院的阳光,听到了秦淮笑着喊他“安安”。
也许这样睡着,也挺好的。
至少在梦里,他还能回到那个夏天,和秦淮一起,在铃兰丛边,笑得像个孩子。
窗外的风穿过榕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低沉的摇篮曲。那朵新开的铃兰,在夜色里静静散发着微光,像一颗落在窗台的、小小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