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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章 破穹重渡 ...

  •   意识在湖风中聚拢,杨酲费力掀开沉重的眼帘,发现自己正躺在忘川湖畔边。他试图撑起身,却觉得自己魂体的每一处都疲惫不堪。

      远处,那艘熟悉的小舟破开雾气悄然驶近。水波无声。

      渡厄第一次离开了他的船,踏上湖岸。斗篷的阴影下,他的头发显得更白了,几乎就要变得透明。那双眼睛里的鬼火再次无声燃烧,冷淡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濒死的人,遂伸出白骨森然的手,想要抚上人类的面颊。

      杨酲几乎是本能地偏头躲开。动作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涣散的眼神逐渐回拢,嘴里说了句迟来的“抱歉”。

      渡厄的动作顿住,没有言语。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杨酲。下一刻,冰冷的骨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手钳住杨酲的下颌骨迫使他仰头,另一只手则完全覆上了他的双眼。随即一股刺骨的寒意,自白骨指尖灌入杨酲的眼窝,又瞬间遍布四肢与身躯。

      杨酲猛地一颤,像离水的鱼般剧烈挣扎起来。

      好冷,实在是太冷了……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酷寒吞噬时,寒流竟然平缓下来,化作一种浸润心脾的冰凉,方才的疲惫感像是被麻痹般消失了。

      覆盖双眼的骨指移开了。渡厄一言不发地将尚未回神的杨酲拉了起来,带他上了小船。

      “……谢谢。”杨酲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精神上发生关系,还好没做到最后一步。”渡厄简短评论道,他好像通过杨酲的眼睛清晰地看到那二人的荒唐事,“……他就这么按捺不住么?他这样对你,把你搞得狼狈不堪,你还甘之如饴?杨酲,你和他真是都疯了。你简直不像你自己。”

      “……”

      渡厄的声音里带着刻薄,“每次见你,十有八九都在受伤,要么身体每况愈下。你……你们人类都这么不珍惜自己?再有下次我看你也别回人间了。”

      刚睁眼就被数落一通,杨酲觉得这个摆渡人真的有点像一位严厉的长辈。在渡厄洞悉一切的目光里,他总是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心虚与理亏,只能抿紧苍白的唇,沉默地蜷缩在船里,低头像是在认错。

      看他这样,渡厄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背过身摇起了船。

      行至湖中央,两人都没有再讲话。杨酲看着船头忽然感到奇怪,因为这不是去走马回廊的路。

      心中疑虑渐生,他有些忐忑,低声打破了沉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织梦居。”渡厄声音很沉,“下一只恶灵有消息了。”

      杨酲的瞳孔骤然收缩。

      船桨划动,幽暗的湖面漾开涟漪,一只无声的舟渐渐融入忘川深处更浓重的迷雾。

      ……

      小舟穿透忘川的迷雾,抵达织梦居外围时,杨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雾前风平浪静,雾后一片炼狱。

      原本宁静祥和的织梦居,此刻竟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后的战场。远处,氤氲柔和光晕的居民区建筑群多处破损,燃烧着诡异的幽蓝色火焰。天上不断有陨石碎片散落,在广袤土壤上砸出深坑。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耳边不断传来魂灵的微弱悲鸣。旻穹的天幕不再明朗,而变得灰蒙蒙,天际赫然裂开一道狰狞的、不断逸散混乱能量的巨大豁口,像一只巨眼俯瞰世间百态。

      魂灵惊慌失措奔逃,执行官们焦头烂额地穿梭其中,一些神灵也加入援助,救助那些被陨石波及受损的生灵。一时间呼喊声、哭泣声和能量爆裂声杂糅在一起,杨酲觉得自己的耳膜就快要震裂了。

      渡厄的小舟刚靠岸,白雱和萧余汶的身影就从一片混乱中出现。白雱神色凝重,白发凌乱,衣衫上沾染血污;萧余汶则眉头紧锁,素色衣袍上残留着风雪的气息,但此刻更多的是肃杀。

      “杨酲!”白雱一眼看到他便立刻冲过来,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你来得正好!‘背誓’回来了!它佯装执行官混进来破了九重山禁制,放火烧山,还砸了旻穹的穹顶!天穹破裂,能量核心不稳,我得赶快带人去下一个裂口支援!”她说话间,目光扫过杨酲苍白的脸色和渡厄,在触及后者时,眼神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就在这时,秦悒也从一个倒塌的廊柱后闪身出来,他显然也经历了一番奔波,魂体略显不稳,脸上带着焦急和疲惫。他第一时间看向杨酲:“哥!你怎么样?” 他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查看。

      然而一股冰冷刺骨的威压骤然降临!渡厄斗篷下的鬼火猛地炽盛,无声地锁定在秦悒身上。他没有言语,但那白骨般的手指微微抬起,无形的力量如同一堵冰墙,强硬地隔开了秦悒伸向杨酲的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度排斥和冰冷的敌意。

      秦悒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感受到了渡厄那股毫不掩饰的敌意。两人之间,气氛骤然紧绷。

      白雱终于在慌乱中抓住一丝理智和冷静,她望向渡厄的眼神里充满探究,“……渡厄?你上岸了?”

      旻穹有这么一句话,叫做“摆渡不离岸,风雪不离山”。在白雱的印象里,渡厄这个神灵和萧余汶很像,他们都执掌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对其他事充耳不闻,哪怕是天塌了。

      如今旻穹的确天塌了,这两个游走在旻穹边缘的神灵竟然全都回来了。

      一个身着制服的执行官跑了过来,他额头上布满细汗,语气焦急万分,“白代理,天穹又出现三处裂口,另外……‘背誓’逃了!”

      “什么?!它逃去哪儿了?”

      “人间!”执行官喘着粗气,指着远处仍在熊熊燃烧的九重山,“白代理,火势实在太大,裂口也在增多,我们人手不够,请您和萧前辈赶快去看看吧!”

      闻言,白雱迅速将一卷散发着微弱金光的文书塞进杨酲手里,“这是恶灵‘背誓’的线索!旻穹这边有我和萧余汶,人间交给你们了!”她目光扫过秦浥和渡厄,又复杂地看了一眼杨酲,“拜托你们了!”

      话音未落,白雱已化作一道流光,带着数名执行官冲天而起,前往天穹那道最狰狞的裂口。

      杨酲打开文书去看,上面只画了一幅画,似乎描绘的是“海天一色”的情景,一只鸥鸟从海面上一跃而起,飞往破裂的天际。

      另一边,萧余汶叹了口气,认命般开始指挥幸存的执行官们加固防御、救治伤员,目光却时不时瞥向杨酲和他手中的文书。

      “这次就靠你们了。”萧余汶走近,拍了拍杨酲的肩膀,顺着指尖一道白色光芒环绕起杨酲的身躯,最终凝聚在他胸前的沙漏项链上,化作一个风信花的图标,“如果有需要,可以向他求助。”

      ……

      ……

      客厅里,两个面容分毫不差、气质装扮却天差地别的人,他们如同镜子,静静对峙着。只是渡厄眉间多一点朱砂,而秦浥脸上则什么都没有。

      空气凝固,只剩窗外隐约传来的偶尔的爆竹声。杨酲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先转向裹在斗篷里的渡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这么离开忘川,镜湖上就少了一个摆渡人,天道的法则允许吗?”

      渡厄微微颔首,“忘川不是只有我一个摆渡,我也并非只属于忘川。驻留忘川是职责所在,如今跟随你也是职责指引。”

      杨酲默然片刻,像是好不容易接受这个结果,又转向秦浥,“那你呢?一直维持这样……实体化的状态,魂力消耗撑得住吗?”

      秦悒立刻凑近了些,此刻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依赖和恰到好处的委屈。他微微歪头,声音放软,尾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撒娇意味,“没有外人,不需要和外人交涉,耗费不了太多。”他顿了顿,眼巴巴地望着杨酲,语气里满是期待,“哥,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要赶我走吗?”秦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好吧。”面对此二人,杨酲有些认命,“不过只有在家且没有其他人时你们可以随意现身,其他时候都给我老老实实消失。”

      “听你的。”

      “没问题!”

      ……

      上午十点的商场,食品采购区人还不算多。杨酲推着购物车,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如果严格来说此时他并非独自一人——还有两位看不见的小鬼正以只有他能听见的方式,在他耳边上演一路未停歇的唇枪舌剑。

      其实杨酲一直不怎么喜欢出门,寥寥几次逛商场还是秦浥拉着他去的。最近听说商场一楼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此前秦浥催了他好长时间,再加上家里实在没什么能吃的食材,他再不买就真的要饿死了。

      他在干货冷柜前停下,仔细挑了几包炖汤的料包,又买了些速食,购物车渐渐有了分量。随后,他目标明确地转向一楼。新开的甜品店弥漫着诱人的甜香,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精致点心。杨酲很快选好了,是一块淋着焦糖、层次分明的海盐千层。

      “你们吃什么?”他微微侧头,压低声音对着空气询问。

      “哥,我也要这个!”

      “……和你一样就可以。”

      杨酲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行吧,这时候他们倒是难得统一战线。

      他默默向店员示意,“麻烦这个再帮我装两份。”店员略显诧异地看了看这位独自一人却点了三份的顾客,但还是麻利地打包好,还贴心嘱咐道蛋糕最好当日吃完。

      杨酲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三盒蛋糕,在休息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是冬日清冷的阳光,窗内暖气充足。然而他耳边的战况依旧胶着,愈演愈烈:

      “哎我说,你们神灵也需要吃小蛋糕吗?”

      “你可以,神灵自然也可以。何况我只是半神。”

      “干嘛每次都强调自己是半神?你对神灵有什么意见?”

      “跟你有什么关系。”

      “白雱只说你可以帮忙,又没说要你24小时贴身监护。你们忘川是倒闭了?这么闲?”

      “追踪恶灵,亲赴人间效率最高。何况凭你,年纪轻轻能制服得了背誓么?”

      “那你一个在镜湖划了八百年船的老妖怪又能帮上什么忙?”

      杨酲今天穿着浅色调的衣服,整个人显得格外干净柔和。暖调驼色的羊毛大衣衬得肤色白皙,里面是柔软的白色高领羊绒衫,下身是炭灰色九分裤,保暖又清爽。最亮眼的是那条橙红色的围巾,像冬日里的一小簇火焰,松松地围在颈间。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大衣的翻领上别着一枚精巧的蓝底雪花胸针,折射着窗外的微光。

      或许是最近压力确实太大,他感觉视力有些模糊,出门时戴上了那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显得格外沉静,整个人透出一种安静的书卷气,比平时更显乖巧几分。

      听着耳边两位越发幼稚的争吵,杨酲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拿起小勺,挖了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焦糖与海盐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混合着奶油的香甜,总算暂时压下了心头的些许烦扰。

      他望着商场大门外的冬日暖阳,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带着点哄劝的意味轻声道:

      “好啦。”

      某个品牌的Logo灯光正好落在他身上,柔和,毫无棱角。一切喧嚣仿佛都因这一声而短暂地安静下来。

      杨酲想,如果他和秦浥没有被什么春神命格纠缠,不认识萧余汶,没有因为一时欲望失足踏入旻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他或许还会是那个在教室里安静翻书的普通学生,秦浥也能安稳地在人间与他一同长大,不用过早背负那些莫名的身份,更不用卷入这些神灵与恶灵的纷争;渡厄依旧会在忘川镜湖上摆渡,白雱和萧余汶也守着各自的领地,互不打扰。

      那样的人生也许才是他想要的。

      可转念一想,若真没有那些相遇,他又怎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旻穹这样的地方,怎会认识这些看似冷漠却各有坚守的魂灵,又怎会真正了解过去的秦浥。

      究竟什么才是他想要的,他其实也不知道,如今一切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往前。

      勺子在蛋糕盒里轻轻搅动,焦糖的纹路被搅乱,像他此刻纷乱的心。他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底复杂的情绪。

      正当他走神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是刘萱和刘嘉。刘萱的气色好了很多,她虽然戴着口罩,眼睛却亮晶晶的,此刻正拿着手机跟哥哥看着什么,看上去十分兴奋。

      刘嘉率先看到杨酲,他有些意外,“杨酲?这么巧,你一个人逛商场?”

      刘萱闻声抬头,脸上笑容依旧,“杨酲!好久不见啊。”

      杨酲点头,“嗯,来买点东西。你们这是准备去哪?”

      刘萱的神经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抬高了一些,“我们准备去看都晏的新年个人展,叫《时间的褶皱》,就在城东艺术中心,今天是最后一天公众开放日。听说这次展览上展出了好多他亲手做的宝贝,还有他和他妻子一起设计过的物件。都晏除了做无障碍服装外,最有名的应该就是他的珠宝设计,我特别喜欢一副叫‘天穹’的对戒,是海浪模样的!”

      都晏,在这几天连续的饭局上,杨酲已听过好几遍这个名字,知道他最近在中原开了特殊服装旗舰店,想必这次个人展也是为了给旗舰店造势吧。

      刘嘉又道,“萱萱一直很喜欢都晏的设计理念,特别是他为特殊人群做的那些,说充满了理解和尊重。”

      “看来刘萱很了解他和他的作品。”杨酲眉眼弯弯,“他一开始就是做这些服装的吗?”

      “不,”刘萱道,眼睛不知看向了哪里,“他一开始只是做珠宝设计,后来妻子故去,听说无障碍服装一直是妻子生前的愿望,这才开始做起了这行。其实都晏和他的妻子都认为这些人并不是‘特殊’的人群,他们只是身体的某一部分陷入了沉睡,所以都晏的品牌取名‘Awaken’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也有人说是他太想念亡妻。”

      杨酲点了点头,正要说“听起来很有意思那你们快去吧”,可刘萱率先开了口:“杨酲,你要不要一起去?听说展子很大,一直展到晚上八点。我们手里正好多一张入场券,是一个朋友临时说不去了留下的。”

      杨酲的右手手腕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的刺痛,比平时更强烈一些,就好像有什么在昭示着他,让他务必踏足那个展会。

      同时,渡厄的声音蓦然响起,响在他的脑海里。

      “你的契约符文有反应,这个展览不对劲。”

      秦浥也开了口,“是‘背誓’吗?”

      “不要去。”渡厄的声音沉沉。

      杨酲想了片刻,却答应了刘萱。

      “你要现在去吗?可以和我们一起哎。”

      “你们先去吧,我有些东西没拿。谢谢你们。”

      目送二人离开,杨酲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压低声音道:“就算我不去,它也会追上来的吧?与其让它在暗处作祟,不如我们主动去会会它。”

      “好,听你的。”秦浥的声音在暗处响起,却不见渡厄作声。

      而当杨酲料理好一切,乘地铁很快便来到了展览所在的艺术中心。

      这座艺术中心的确宏伟,人潮汹涌。杨酲对珠宝和无障碍服装其实没什么了解,此前也没什么兴趣,当他看到人台上巧妙适应不同身体结构的褶皱设计,以及前方珠宝区域展示的设计手稿,一瞬间只觉得它们充满温柔与力量,好像倾注了创作者所有柔软的情感。

      他手腕的刺痛在靠近某些展品时会有微妙变化,疼痛感飘忽不定,似有似无。

      秦浥在他意识里低声指引着方向,“哥,前面就是珠宝展区了。你感受到什么了吗?我怎么什么都没有察觉。”

      是啊,哪里都很正常,合乎常理,如果不是手腕偶尔的刺痛,杨酲也觉得这里只是一个平常的展览罢了。

      时间流逝,广播里开始播放轻柔的闭馆提示。人流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疏。珠宝展区的人更是少了大半。

      他踱步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独立展柜前,展柜里柔和的射灯下,静静地躺着一对白金戒指。戒指的造型并非传统的圆环,而是极其抽象又灵动地勾勒出相互依偎、即将交汇的浪花。这应该就是刘萱口中的“浪花对戒”吧,看到它们,杨酲忽然想起了白雱给的关于背誓的线索。浪花与鸥鸟惺惺相惜,他不觉得这只是偶然。

      浪尖微微上扬,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仿佛捕捉了海浪涌动瞬间的永恒。男戒的浪花线条有力,女戒的则更为柔美,对戒合在一起,正好是一幅完整的海浪图。在浪花交汇的地方,在漩涡中心,各镶嵌着一颗蓝绿色的海蓝宝石,颜色浓郁,就像无垠的深海,里面又好像闪着星光。

      旁边的展板文字简洁有力,“天穹,设计于相恋第三年,订婚前夕。海天看似分离实则永恒相望,浪花也终将交汇,直至时间尽头。”

      杨酲被这对戒指深深吸引了。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独特而美丽的设计,更是因为展板上的话。看着浪花,一个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在心底浮现,他有点儿想给秦浥也定制一个这样的戒指。

      就在杨酲望着戒指出神,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你也喜欢这对戒指?”

      杨酲转头,发现不知何时,都晏本人静静地站在了他旁边。都晏依旧穿着舒适的米白色高领毛衣和深色休闲裤,他看着展柜里的戒指,眼神里充满了温柔,脸上带着宁静的笑意。

      杨酲有些意外,礼貌回答:“都叔叔,又见了。”他眼睛又落在对戒上,“是挺喜欢的。不过明明是海浪形态,为什么叫‘天穹’?”

      “海天一色,海就是天,天也是海。”都晏解释道,“我爱人出生的地方三面环海,但她一出生就被各种病症缠上,她说下辈子想变成一只鸟儿去往天穹。”

      杨酲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都晏话语里透露着深沉的怀念和阵阵隐痛。

      而当下一刻再将目光转向对戒时,杨酲觉得自己突然头晕目眩,眼前画面崩塌,艺术中心现代简约的装潢、柔和的光晕,甚至都晏的脸庞,都如同褪色的画片般飞速剥落、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喧嚣与气息。

      一切都意料之外,一切都令人感慨。

      “叮铃——叮铃铃——”

      清脆而略显嘈杂的自行车铃声骤然充斥耳膜。几辆老红棉驶过,三角梁上锈迹斑斑,车把上挂着的饭盒随着颠簸发出“哐啷哐啷”的闷响。视线所及,连绵的骑楼廊柱紧密环绕着街道,投下深邃的阴影。

      落日褪了,渡口码头却挤满来往人流,入口隐约藏着标有肠粉王的手推车,热气升腾,裹着豉油或米浆的香气。赤膊船夫用竿撑运石灰石,古铜色的脊背上汗如雨下,在裤腰上结出数条白痕。汽笛声响,生锈的栏杆处不知是谁系上求平安的红布条,又一趟油轮随着暮色驶入江心,即将远航。

      杨酲站在狭窄嘈杂的街道上。

      空气闷热潮湿,就连风里都带着说不出的黏腻感。街道两旁斑驳脱落的墙面上贴着褪色的电影海报,以及“生发灵”“万金油”的广告。突突声不知响在哪个方位,好像是摩托引擎声。穿着花衬衫和喇叭裤的年轻人叼着香烟走过杨酲身侧,留下混合烟草和发胶混合的气味。旁边一家敞着窗户的小店里,录音机正以最大音量播放着节奏强烈的粤语歌曲,歌词模糊,嘈杂热闹。

      他看到一辆汽车从前方拐角处拐入窄巷。

      车窗开着,车子里坐着两个男人。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他衬衫扣子胡乱敞开,袒露大片胸膛,脖颈处纹着难以辨认的英文和符号。而他旁边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冷着脸,同样穿着质地不错的衬衫,侧脸线条清晰,眉眼深邃沉静,在昏黄的光线下,他很像旧画上的电影明星。

      “嘀嘀——!”

      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响起,吓了杨酲一跳。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挡了路,慌忙想后退让开。然而那喇叭声并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对着他身边一个捧碗喝凉茶的学生按的。

      驾驶座上的纹身男探出头,带着戏谑的笑意喊道:“学生仔!点企喺路中央啊?走堂出嚟呀?小心阿sir拉你返学咯!(学生仔!怎么站在路中间啊?逃课出来的吗?小心警察抓你回学校!)”

      杨酲这个纯正的北方人压根没听懂,茫然地看着车子驶走。他微微愣神,脑海里全是刚刚驾驶位上那个男人的面容。他觉得格外熟悉。

      下一秒他忽然想起,这不就是刚刚才见过的都晏吗?

      只是画面中的都晏,脸庞略微青涩,眼神里似乎还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与不羁,看上去只比自己年长几岁。

      车子快消失在视野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拽入过去的年代里。再度环顾,骑楼门楣上的繁体字招牌映入眼帘,“建成大戏院”、“曹记凉茶”、“广式早茶夜宵”、“蛋挞王老字号”……杨酲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这里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羊城。

      是谁?是谁将他拽入尘封的过往?

      看都晏方才无视他的情形,他应该是入梦了,只是不知道是谁把他拽入梦境,又想暗示什么,难道是背誓的手笔吗?这次的恶灵会在都晏身上吗?

      一切百思不得其解,但杨酲认为此刻他不能坐以待毙,或许那辆车子驶向的方向里,就藏着揭开谜团、斩除恶灵的关键。

      也许那些无从得知、早被遗忘的真相,它们就烙印在脚下深刻的车辙里。

      念头一定,杨酲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带着咸腥与尘埃的空气,迈开脚步,朝着那辆汽车消失的窄巷深处快步追去。

      他脚下的路,仿佛通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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