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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35章 六道慈悲 ...

  •   白雱沉默良久,郑汨行也不再说话。二人对峙着,却又好像是整个旻穹在与天道对峙。

      直到郑汨行眼睛里的幽蓝色中又逐渐浮现出碎片化的数据时,他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急促:“我的意识就快要散尽,为了弥补,让我最后再做一件事吧。”

      “什么?”白雱抬眸。

      “我看到春神手中的沙漏了。”郑汨行的意识奄奄一息,他长舒出一口气,“拿出来,我看看。”

      秦浥警觉地看着他,并没有即刻动作。

      郑汨行无奈地笑笑,像是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其实秦浥倒不是觉得他还会做什么,只是沙漏里有杨酲最后的意识,他不想将其放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沙漏是白雱给你们的,但旻穹藏锋阁的所有藏品都源自我手。”郑汨行残存的意识继续道,“这个沙漏里的沙砾在特定情况下可以逆转时间,比如现在,里面有杨酲的意识。”

      听到“逆转时间”,人群里引发了一阵骚动。秦浥微微蹙眉,沙漏里杨酲的意识悄悄飘出一缕,轻轻地抚平他眉间褶皱,好像在对他说“别怕,我没事的”。

      “放心,这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郑汨行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虚影愈发淡,他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你们想要的无非是停下天道枢机的运行机制,让未来不再按照既定轨道走。‘时间’是机器群永动不止的源泉,逆转时间便可以让旻穹的一切恢复如初。这就像是投放了一个错误锚点,这片机器群也会因此随之湮灭。”

      郑汨行说完这席话后像是用尽了他的全部力量,他垂下头,喃喃。

      “……但选择权在你们。”

      他微微抬起眼眸,看向白雱,用那双无声却胜似有声的双目凝望着她,像是在凝望从前那个恣意的姑娘。

      她如今也已能量枯竭,苍苍白发。如果逆转时间,她便能恢复年轻容颜。

      一切都会如此圆满。

      他叹了口气,不再看她。

      机器可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依旧冰冷向前,但他不可以不承认。所以他认为他必须去死,死千次百次,最后烟消云散,就像当年绛之对杨酲下的诅咒那样。只是可惜了,自己没有死在白雱手里,而是被一群没有生命的东西拖死。

      也是,哪会有那么好的事会轮到我这个作恶多端的人呢,能再见一面就已是最大的馈赠了。郑汨行想。

      他们本没有结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再也配不上她。

      从前亲手关闭一个星球,看着无数怨气缠绕杨酲,他于心不忍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替天道枢机做事,如今却因为一个人改变了他长此以往的想法。

      可他双手已沾满了血迹,他早就是刽子手了。万劫不复是他最好的下场。

      和众人说完最后那些话,郑汨行觉得自己与天道枢机的抗争到此便结束了,他没办法再做更多。

      他最后的意识一点点碎裂成星光,就像是一尊神像从上至下碎成碎片,然后变成尘埃,消散不见。

      他直到最后也没有与白雱说再见。因为他知道,他们再也不会重逢了。

      他临走前最后一刻还带走了天梯的禁制,上面的风雪也随之消失,这里成为了可以被春神之力覆盖的地方。

      白雱不再犹豫,她召集在场所有人,汇聚所有力量,借助沙漏中蕴含的“时间”,强行倒转自毁沙漏。众人看着自毁沙漏里的尘埃从上到下形成一道汩汩细流。

      他们像是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耳边簌簌风起,唯一不变的是淡淡的花香,像是风信子,又像是桃花。

      有人站在天梯边朝下去望,大喊着沧海桑田的变化。

      秦浥抬手,明显感受到掌心力量充沛,这预示着旻穹也在不断变好。

      可在此时,沙漏里的细流变得停滞了,秦浥有点感受不到里面杨酲的气息,他像纸一样薄,秦浥再也抓不住。

      “杨酲……杨酲!”他一遍遍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没有死,”站在一旁始终微低着头的白雱突然开口,“他存在沙漏里最后的力量供给了时间逆转,他如今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有人告诉我这些。”

      这个“有人”,秦浥忽然就明白是谁了。那个名字也许就此便会成为禁忌不被任何人提起,他被尘封在万灵不可触摸的记忆深处,这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但能量还不够。”秦浥和萧余汶同时皱眉。

      二人将手同时放在沙漏前,为尘埃供给继续下沉的力量。秦浥将另一只手放在神核处。

      “你做什么?”萧余汶看向他。

      秦浥轻笑:“你看,你明明也知道答案。”

      “呵。”萧余汶也笑了。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用自身神力供给沙漏逆转。

      在场众人里也有不少人,此时无论神灵还是普通魂灵,无论来源初创还是后天修炼而成,他们纷纷加入其中。

      这是旻穹有史以来最团结的一次。

      沙漏里的光芒逐渐黯淡,这代表他们已将时间拨回到最初的模样。

      未来会成为一张白纸,再无既定的命运轨迹,没有人知道“将来”是什么,他们只有短暂的回忆可以回溯过往。

      “今后,你当如何?”萧余汶再一次看向他,而秦浥的眼睛始终盯着脚下。

      “我要走了,杨酲还在等我。”他淡淡地说,“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萧余汶了然。

      秦浥轻笑一声,将体内完整的春神神格剥离出来,化作最纯净的生机之力,洒向整个旻穹。

      从此会春暖花开,万物自由。

      他再也不必被圈禁在此处,可以去寻找能让内心安宁的地方。

      秦浥感受手中力量飞速流逝,却觉得身上枷锁也就此消失,他轻声道,“旻穹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一切尘埃落定,时间被拨回到这个世界最初的起点。

      除了亲身参与最后之战的这些人,所有关于春神与凶神、天梯与天道的记忆都从世人脑海中抹去。

      善恶不再是从诞生起就已命中注定,它们可以混杂、交织在同一个人身上,没有人是纯粹的善或恶,任何人也都会有自己的私心。

      哪怕他曾是什么神魂恶鬼。

      当所有事情全部了结,秦浥下了天梯,却发现天梯脚下没有任何人的踪影,只有一地的花瓣。

      寒风不再,季节变换,满地的花瓣上却还沾着没有褪去的露珠。秦浥拈起一片,轻嗅。

      “你又失约了,哥哥。”

      “不过这次不怪你,我会找到你的。”

      他的眼睛随之恢复如初。

      他抬头,又可以看到忘川镜湖上的漫天星辰。最夺人眼眶的还是那幅北斗七星图,秦浥看向最后那颗星辰,觉得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正吸引着他。

      最后那颗星叫做“破军”,“勺柄末端,破军而立”。

      秦浥知道破军星还有一个别致的称呼叫“摇光”。

      古书有载:“第七摇光,则称旋玑,是为破军,主军事、战争。”明明应该是夜空中摇曳不断、明灭不定的星星,此刻在秦浥眼中却格外明亮。

      他凝视摇光,摇光也在静静凝望着他,就像在凝望久远的爱人,又似乎想要告诉他——

      一切都是黄粱一梦,一切都未曾发生。

      时间逆转,杨酲再也没有任何关于旻穹和少年爱人的记忆,他如今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普通”这个身份,对他们来讲多么可贵。

      而秦浥在人间的足迹却全部消失了。他从没有来过此处,也没有去过杨酲身边。

      他觉得这样太好了,因为杨酲再也不用经历生离死别,不用看到深秋大雨倾盆中自己最爱的人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这样的记忆只有他一人拥有。

      而之后,他还可以和杨酲拥有全新的记忆。

      他在旻穹又待了一段时间,和鲜艳年轻的白雱一起把所有事情都交接好。他们说有些事是该交给后人去做了。白雱说她想要去隐居山林,她送给秦浥一个手札,故作玄虚说凡是在上面记下的东西,有朝一日都会实现。至于这个“有朝一日”具体多久,她没说。

      对了,新一代的织梦居代理人似乎只是个年龄不大的男孩。男孩叫“时旻”,时间的时,旻穹的旻。白雱说他天赋异禀,有自己年轻的模样,说等他再成长些自己就要走了。

      她还让秦浥教导他一段时间,于是男孩就经常跟着秦浥,像个跟屁虫。秦浥大多时候懒得理他,但也有一时兴起偶尔和他聊几句。也许是隔代有代沟,何况他们这不知隔了多少代。时旻完全看在白雱面子上才委曲求全,实际他也懒得理这个老家伙。

      很快,秦浥又要告别旻穹,他要去找杨酲了,这次是满怀希望地去找。时旻送他离开,临走时他撇撇嘴,最后还是说了句“想起来了就回来看看”。

      那模样像极了从前的白雱。

      秦浥常常想,以后旻穹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潮湿?也许不会了吧。

      绿色的潮湿记忆只会在他记忆里停留。他怀念从前旻穹无数个潮湿的深秋,却再也不希望可以回到那时候。

      他们从始至终就不是世界的主角,他们是这个星球上的路人甲乙,第四次分别依旧没有好好说“再见”。

      就像是曾经他在人间,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联机打过的游戏那样。他们打过第一遍,往往结算时成绩并不理想,但他们并不气馁,会带着摸清全局布置的前提下再开一局,重头再来。

      游戏上说,新的一局叫做“二周目”。

      秦浥也把这一次次的寻找当做轮回游戏,而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也是已知目的和答案的一次,所以唯独它可以被叫做“二周目”。

      旻穹没有潮湿,人间却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角落在下雨。

      人间的天气也变幻莫测,六月可能会飘雪,十二月也常会看到艳阳高照。气象翻来覆去,但人类似乎都习惯了容忍它有时候的坏脾气。

      再回到这里,白雱贴心地给他指了个方向,于是秦浥成为了和杨酲同校的一名学生,但二人此前毫无瓜葛。

      以一个全新身份来到人间,一开始秦浥是有点棘手的。因为他没有钱,没有家庭,没有朋友。

      他一个人在校外租了间小房子住。

      哦,不对,他还是有朋友的。

      因为对门住的是萧余汶和郑既白,萧余汶是另一所学校的教授,郑既白则做了旅游博主。靠二人接济,秦浥勉强维持一开始的生计,后来他也成功找到了花店兼职。

      每次下课来上班时,秦浥总会想起两个故人——刘嘉和刘萱。

      他们之前说要开花店,要办自己的画廊,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明明天道已经没有了,怎么自己反而越来越相信“天意”了?也许是因为这份“天意”源自他自己的内心吧——秦浥某天上早课刷短视频时正好刷到一个绘画博主,他定睛看了很久才认出,这不就是刘萱嘛。

      刘萱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手了。她也的确和哥哥开了一家小花店。由于她经常会送给买花人一幅可爱的简笔画,他们的花店也成为了当地一家网红打卡地。

      来人间有快一个月了,校园很大,精准找到一个人有些难度。但秦浥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

      只是一座校园而已,从前放眼整个人间他都能找到杨酲,何况区区这片土地?

      在找不到杨酲的日子里,他会在手札上写下一页又一页,却又会因为某个字句不够好而反复划去准备重写,但在下笔时又会欲言又止。

      “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呢?”

      “也许就是明天呢?也许是明天吧。”

      “我读了一本书,里面说哈萨克语里‘我喜欢你’意思是‘我清楚地看见你’。”墨汁过盛,晕染了“你”这个字的最后一笔,他接着写,“那如果是‘我爱你’呢?是否就是‘我可以清楚地看清你的灵魂’?”

      “那年我懵懂无知,在织梦居大殿里跪拜神像求你万事顺遂。后来才发现求神求佛最后求的竟然是自己,郑既白到现在还常拿这个开我玩笑。”

      “此前我听到有些尚存记忆的人说,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他们说曾经的春神就是这样。”

      “但他们忽略了曾经的我有私心,我的私心是你。你是六道慈悲,拂过山川,渡了无数人,恰好也渡了一个我,爱屋及乌,所以我才去爱世人。”

      “但如今没有神佛,我心里却还有一求没来得及诉说,

      “求在某次雨季,我在人海里恰好望向你,而你一如平常。”

      秦浥写了无数个诸如此类的句子。如今他不是春神,不是渡厄,却真正地拥有了“秦浥”这个名字。

      刚开始他着急见杨酲,但越急越不得见,萧余汶建议他慢慢来,不必强索,因为有缘之人必会相见。

      于是他放慢脚步,日日记录,寄希望于白雱不会坑骗他。

      一年春秋。

      去年,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那时候这里的深秋还没有这样潮湿。但今年依旧同时,雨却连下了将近一月。

      清晨,空气是粘腻的,像是能拧出水。推窗,涌入的不是清风,而是一股带着土腥气和植物腐烂味道的潮团,软绵绵地堵在胸口。

      楼下,柏油马路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缓缓流动的河,有点像忘川镜湖,但比镜湖窄很多。汽车驶过,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唰唰声,轮胎碾起细密的水花,像鱼儿摆尾。

      秦浥的心情有些闷沉。

      他撑起门口还在滴水的伞往学校的方向去。他在这所学校里选的专业是“自动化”,因为他想借此推测天道枢机的运作,并防范其恢复的可能。机器想要操控人的未来,他要永远做那个停下机械臂的人。

      郑既白见他一次就要吐槽一次,说他选了个非常难的专业,纯粹是给自己找事。他往往拿“工资待遇”回击,但他知道事实并不完全如此。

      出门前时间还早,也许是春困秋乏,他也有些困倦。于是他随即在手札上写了一句话,“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醒”。

      虽然现在不是春天,但杨酲在的世界,处处都是春天。

      正常上课、下课,秦浥握着黑色长柄伞站在教学楼下。雨实在太大了,雨伞也根本遮挡不住,外面俨然成了一片海洋。他站在这里,打算等雨小一些再走。

      他看到许多年轻的身影从外涌入,与他擦肩而过,或是也在旁边避雨。那些人脚下溅起水花,像大珠小珠落在土壤之间。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一个身影突然映入他眼眶,他下意识向前,直直与之相撞。

      “嘶……”那人全身湿透了,头发还在滴水,他抬起头,有些埋怨地望着秦浥,却在看到对方眼睛的那一刻愣住了。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杨酲总觉得眼前这人很眼熟,此刻他已经没有对其挡路的怨气,只是下意识开口。

      此情此景,他好像在哪里也经历过,但一时不太能想起来。

      “同学,这可不是一个好的搭讪理由。”秦浥笑了好半天,顺手给他递了纸。

      杨酲忽然面上一热。确实,这不正是最近几年很火的搭讪话术么,他接过秦浥的纸,简单擦了几下。

      明明周围那么多人,他此刻却觉得这一方天地里只剩他们二人。他走也不是,在这儿避雨也不是,只觉得有些莫名尴尬。

      “你也是在等雨停吗?”犹豫半晌,挣扎半天,他还是开口揽过话题。

      废话,不等雨停还会等什么。他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秦浥笑了,像是看透了杨酲的尴尬,给他递了个台阶,“不,我在等人。”

      “你们约好了的,但他还没有来吗?”

      “是啊,约好了,但他临时撇下我走了。我只能一个人来这里等。”

      “啊?你那朋友放你鸽子哎,那你还来干什么?今天还下这么大雨……”

      秦浥只是看着他笑,笑得杨酲不明所以。

      “你说得对。”

      “我不用再等他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雨里,仿佛融进更庞大的潮湿。

      它带着阳光的颜色,融入新的世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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