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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 7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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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杰独自坐在办公椅里,指尖紧紧捏着那张质地硬挺的名片,他的目光死死落着在那串简洁的数字序列上。
楚萧的电话…
渴望冲击着他的理智,他此刻拿起手机,按下那串数字,拨出去,哪怕只是听到一声冰冷的“喂”,哪怕立刻被挂断,也好过这无望的沉默。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向后靠进椅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饱含苦涩与自嘲的叹息。
但他并没有放下名片。反而像是着了魔一般,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串数字,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默念着,直到那串数字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再也不会遗忘。
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手机,他打开通讯录,新建联系人。
在姓名栏,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只输入了名字的缩写:C.X.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份呼之欲出的情感,又能让自己一眼明了。
保存好后,他点开详细的设置选项,他将这个号码置顶在通讯录的最顶端,让那个简单的“C.X.”成为打开列表后第一个闯入眼帘的存在。
接着,他点开了铃声设置。手指在众多系统铃声和音乐库中滑动,最终选择了一首极其舒缓、甚至略带忧伤的纯音乐钢琴曲。这是他多年前偶然听过,却总觉得其旋律莫名契合某种求而不得心境的曲子,他将它设置为专属铃声。
做完这一切,他退出设置,看着通讯录最顶端那个名字,指尖轻轻悬停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没有落下。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那里面有失而复得的微弱欣喜,有求而不得的痛苦,有深埋心底的珍视,更有无法跨越的怯懦与卑微。
他就像一个终于找回了遗失已久、心心念念宝贝的孩子。
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他眼底,却照不亮那深处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荒芜与寂寥。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直到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也被夜色吞没,办公室彻底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只有手机屏幕还散发着微弱而执着的光晕。
——
包间内灯火通明,圆形转盘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空气中混杂着浓郁的酒气、烟草味以及各种菜肴的混合气味,有些刺鼻。水晶吊灯的光线反射在光洁的餐具和人们泛着油光的脸上,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热闹与奢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早已不复最初的文雅客气,气氛变得嘈杂而热烈,或者说,是一种被酒精催发出来的、浮于表面的亲密,劝酒声、吹嘘声、拍马屁声不绝于耳。
郑科长,年近四十,所在的部门虽非核心,却卡着项目环保审批的某个环节,此刻俨然成了桌上的绝对中心。他中等身材,已有明显的啤酒肚,面色通红,是典型的喝酒上脸,但眼神锐利,透着久经酒场的精明,他坐在主位,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他再次举起了小巧的白酒杯,目光投向对面的顾杰:“顾经理啊!哈哈,这种例行公事的小场面,还麻烦你这位顾家大少爷亲自来作陪,真是太给我们面子了,众星的实力和品牌摆在那里,我们也就是走个过场,流程嘛,总得走一下,哈哈哈!”
顾杰立刻放下刚拿起的筷子,脸上迅速堆起熟练的笑容,端起自己面前早已斟满的酒杯站起身:“郑科长,您这话可就折煞我了。项目能顺利推进,全靠您和各位领导多多关照、指点迷津。这杯酒,该我敬您才是!”说罢,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一小杯少说也有五十多度的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后续的许多环节,还得劳烦您多上心,多费心。”
郑科长见状,脸上喜色更浓,显然对顾杰的态度和酒量都十分受用:“好!好!爽快!我就喜欢顾经理这样的年轻人!有魄力!会办事!”他也痛快地干了一杯,咂咂嘴,一副尽兴的模样。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接下来的时间里,顾杰几乎成了桌上的焦点,被动的那种。他需要轮流敬酒,从郑科长到副科长,再到科员,一圈七个人,他一个个敬过去,说着大同小异的客套话,杯杯见底。这样的酒局,他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形成了一种麻木的肌肉记忆:起身、举杯、微笑、干杯、落座、短暂喘息、然后再起身…周而复始。
同来的下属方同,跟着顾杰已有三年,坐在旁边。他看着顾杰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原本白皙不上脸的脸颊也渐渐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虽然还努力保持着清明,但已能看出一丝强撑的疲惫。方同心里很不是滋味,趁着一个空档,赶紧起身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低声递过去:“顾经理,喝得太急了,先喝点水缓一缓吧。”
顾杰接过水,指尖有些冰凉,他低声快速道了声“谢谢”,仰头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间的灼烧感,但胃里的翻江倒海却难以平息。
方同坐回座位,看着顾杰那几乎没动过几筷子的餐盘,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平。他跟着顾杰三年,太清楚这位名义上的“总经理”在公司里究竟是个什么处境。什么脏活、累活、这种需要低头哈腰、赔笑脸、灌酒精的人际维护苦差事,永远是他们这个边缘团队顶在前面。他们累死累活,打通关节,扫清障碍,最后项目成功了,功劳是别人的,黑锅和苦劳却是他们的。顾杰就像个救火队员,哪里需要背锅、哪里需要求人,他就被派到哪里,完事了再被一脚踢开,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处理这些令人作呕的琐碎和不堪。而真正的核心决策、利益分配,从来与他无关。他就像一个傀儡,一个专门用来承受屈辱和消耗的工具人。想到这些,方同都觉得憋屈得慌,更别提身处其中的顾杰了。
这时,服务员微笑着为每人送上了一盅精致的餐后例汤,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顾杰终于得以暂时坐下,他拿起洁白的瓷勺,舀起一勺温热的汤,刚要送入口中,那口汤甚至还没碰到他的嘴唇......
“顾经理!顾经理!”郑科长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显然喝得兴致极高,大手一挥,“来来来!先别喝汤了!今天的酒真是好酒啊!口感醇厚,回味悠长!咱俩再单独走一个!必须再喝一个!”
顾杰动作一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放下了勺子,瓷勺碰到盅壁,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脸上瞬间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端起酒杯:“来来,郑科长!您要是喜欢这酒,我记下了,下次一定给您府上送几瓶过去,让您慢慢品。”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使不得使不得!”郑科长嘴上推辞,脸上却笑开了花。
“好酒,就得配您这样懂它、欣赏它的知己,不然才是埋没了。”顾杰笑着接话。
郑科长被捧得身心舒畅,豪情顿起。他直接把面前的小酒杯一推,顺手拿起了分酒用的玻璃壶,里面还剩小半壶白酒:“顾经理!我老郑今天是真的欣赏你!年轻人,有眼光,会说话,更能喝!将来绝对是前途无量啊!来!咱们别用小杯了,磨磨唧唧的!干脆点,拎壶冲!走一个!”
旁边规划局的人立刻跟着起哄,鼓掌叫好:“科长海量!”“当代拎壶冲!霸气!”
顾杰看着那半壶白酒,胃里一阵抽搐。但他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盛了几分。他平静地将自己杯里的酒也倒回桌上的分酒壶,然后也稳稳地拿起了分酒壶。
“郑科长您过奖了,那就借您吉言,”他举起壶,“我干了。”
在众人的叫好和注视下,他仰起头,透明辛辣的液体如同灼热的火焰,一股股地灌入他的喉咙。
就在顾杰仰起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将那半壶灼烧感极强的白酒硬生生灌入喉咙的刹那。
包间厚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恰好将顾杰那近乎自残式的灌酒动作尽收眼底。
楚萧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姿笔挺,与包间内略显混乱颓靡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几乎是立刻就皱起了眉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惊愕与不悦,视线一下子就落那个正在灌酒的人身上。
跟在楚萧身旁的,是一位气场沉稳、面带官方微笑的中年男子,淮汐市规划总局的王局长。王局长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长辈看晚辈胡闹般的调侃,对着刚放下分酒壶、正抹着嘴角的郑科长说道:“哟,小郑啊,可以啊!这拎壶冲的架势,宝刀未老嘛!”
规划局那边的人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几乎同时,“唰”地一下全都站了起来,脸上的醉意和随意顷刻间被紧张和恭敬取代。原本喧闹的包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郑科长闻声猛地回头,看到门口的王局长和楚萧,脸上的醉意瞬间吓醒了大半,换上了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的笑容,几乎是踉跄着从主位快步迎到门口,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王局!哎呀!王局长!您…您怎么大驾光临了!您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这…我这好下去接您啊!这真是太失礼了!”
王局长显然是个深谙人情世故的老江湖,即便面对下级,也保持着表面上的随和,他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正好在这边有个应酬,听说你们也在这儿,就顺道过来看看大家。”他话锋一转,侧身引荐身边的楚萧,语气变得正式了些,“来,小郑,正好给你介绍一位青年才俊。这位是楚萧,楚经理,以太集团的项目负责人。楚经理年轻有为,以后他那边的一些项目,可能涉及到你们部门的环节,你得多多支持,多上点心啊。”
郑科长是何等精明的人,王局长亲自带来引荐,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中的分量他岂会不懂?他立刻将目光转向楚萧,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讨好,连忙伸出双手:“楚经理!您好您好!久仰大名!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您放心!以太集团的工作,那都是我们局里的重点关照对象,绝对绿色通道,保证全力配合,有任何需求您随时吩咐!”
楚萧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商务礼仪,抬手与郑科长伸来的双手轻轻一握,语气平淡礼貌:“郑科长,您好,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多指教。”
然而,在他与郑科长握手寒暄的短暂瞬间,他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越过了郑科长的肩膀,落向了那个依旧僵立在桌边,手里还攥着分酒壶的顾杰。
顾杰也站在那里,脸上努力维持着刚才未褪尽应酬式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无处遁形的慌乱、难堪,以及一种深深的…无措。酒精让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与脆弱,他看起来像是要碎了。
楚萧感觉自己的心脏闷闷地发疼。
他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当年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笑容灿烂得能驱散所有阴霾、带着几分嚣张跋扈却鲜活无比的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被磨砺成如今这副带着厚重面具、在酒桌上强颜欢笑、近乎卑微应酬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抹平了他所有的棱角,熄灭了他眼底的光?
楚萧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面色依旧。
王局长见状,笑呵呵地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小郑,你和楚经理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事情也方便直接沟通。”
“哎!好好好!应该的应该的!”郑科长忙不迭地应声,转身小跑回座位拿起自己的手机,又快步回来,脸上堆满笑容,“楚经理,您号码多少?我存一下,您也记一下我的…”
楚萧报出一串数字,郑科长认真地存好,又把自己的号码说了一遍,楚萧拿出手机也将号码存储了起来。
“那行,你们继续,我们就不过多打扰了。”王局长见交换完成,便笑着告辞。
“哎!局长您慢走!楚经理慢走!”郑科长和规划局众人连忙躬身相送,态度恭敬无比。
楚萧随着王局长转身离开,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包间内重新开始奉承和庆幸的喧闹。
门关上的瞬间,顾杰几乎脱力般地跌坐回椅子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烧感和强烈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却远不及内心那铺天盖地的难堪与绝望。
怎么会…又是这样…
每一次他最狼狈、最不堪、最失去尊严的时刻,总是会被他撞见…
四年前酒店里那个又哭又笑的醉鬼是他,如今这个在酒桌上阿谀奉承、灌酒卖笑的也是他…
他今天原本就想借着酒精麻痹自己,他甚至幻想过,喝得足够多,也许就能生出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勇气,去拨打那个号码。酒壮怂人胆——是啊,他顾杰如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怂人。
包间的门再次隔绝了两个世界。外面的楚萧面色冷峻,里面的顾杰,强撑的笑容终于彻底垮塌,只剩下无尽的苦涩与自我厌弃,淹没在重新响起的、令他作呕的喧哗劝酒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