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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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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锦书的指尖抵在微凉的白玉酒杯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深秋金桂的甜香从窗户外吹入,混着厅内浓郁的酒气与脂粉香,让她本就有些发沉的头更添了几分滞重。
今日是新任吏部尚书举办的赏菊宴,她是借着表姑母的名头才得以踏入这权贵云集的府邸。
自从沈家三年前获罪抄家,父亲流放三千里,母亲积郁成疾撒手人寰,她便从云端跌落泥沼,
从前那些围绕着她的贵女们早已作鸟兽散,如今连这样的宴会,都成了需要仰人鼻息才能求得的机会。
“锦书,你瞧那边,”表姑母悄悄用团扇指了指主位方向,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艳羡,
“那位便是当今圣上跟前最得宠的谢大人,听说年纪轻轻就已官拜御史大夫,实权在握,连几位王爷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呢。”
沈锦书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落在了那个被众人簇拥的男子身上。
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腰束玉带,玉带上悬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玉佩。
男子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轮廓深邃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凤眸狭长而锐利,正漫不经心地听着身旁官员的奉承,
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凉。
周遭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静止,沈锦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直窜上头顶,血液瞬间凝固。
她手中的酒杯险些脱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怎么会是他?
那个曾经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默默跟在她身后,眼神干净得像一汪清泉的少年;
那个在她受了委屈时,会笨拙地递上半块偷藏的桂花糕,声音细弱却坚定地说“姑娘别怕”的少年;
那个被她亲手推开,弃如敝履的少年……
谢沉舟。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猛地刺入她早已结痂的心脏,带来尖锐而清晰的痛感。
她以为他早已死在了当年那场混乱的流寇劫掠中,或是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像尘埃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可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谢沉舟,新贵权臣,众星捧月,与当年那个落魄卑微的谢沉舟判若两人。
“锦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表姑母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锦书猛地回神,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无事,许是方才风大,有些着凉了。”
她低下头,避开了那个方向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掩去了眼底的慌乱与惊惧。
她怕他。
这个认知让沈锦书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不是怕如今权势滔天的谢沉舟,而是怕他认出自己,怕他还记得当年那些事,怕他问起那句被她弃之不顾的“等我回来”。
当年的沈锦书,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沈尚书的独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那时的谢沉舟,是父亲收留的远房族侄,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在沈府做着最卑微的活计。
她初见他时,是在府里的海棠树下,他被几个家奴欺负,满身泥泞,却依旧死死护着怀里的一本书。
她一时兴起,喝退了家奴,将自己的点心丢给了他。
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是觉得他眼底的倔强有趣,从那以后,她便常常找他说话,让他陪自己读书写字,甚至在没人的时候,会叫他一声“沉舟哥哥”。
那时的他,对她言听计从,把她的话当成圣旨,看她的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爱慕与崇敬。
而她,享受着这份独一无二的追捧,却从未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他不过是她无聊时的玩伴,是可以随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存在。
直到后来,父亲获罪的消息传来,沈家大厦将倾。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为了寻一条出路,她接受了表姑母的安排,答应嫁给一个家世尚可的富商做填房。
而谢沉舟,恰好在那时鼓起勇气向她表明心意,说要去从军,等他立下战功,就回来娶她,救沈家于水火。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里满是不屑与嘲讽:“谢沉舟,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说娶我?
我沈锦书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嫁给你这样的泥腿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再来纠缠我,污了我的眼。”
她甚至为了彻底断绝他的念想,当着他的面,将他送她的那支亲手雕的木簪折断,扔在了地上,用脚狠狠碾过。
他当时的眼神,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里面的光一点点熄灭,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到后来的痛苦,绝望,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纠缠,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有些心慌,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沈府,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沈家败落,她辗转流离,吃尽了苦头,才渐渐明白当年自己的浅薄与残忍。
她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少年,想起他笨拙的关心,想起他眼底纯粹的爱意,心中充满了悔恨。
可她从未想过,他竟然还活着,还成了如今的谢沉舟。
“听说这位谢大人是近些年才崭露头角的,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只知道手段厉害得很,短短几年就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旁边传来其他贵女的窃窃私语,“而且他至今未娶,不知多少人家的姑娘都盯着呢。”
“可不是嘛,要是能嫁给他,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沈锦书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讽刺。
一步登天?她们不知道,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谢大人,心里藏着怎样的恨意。
而这份恨意的源头,或许就是她自己。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想要躲到人群的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祈祷着他没有认出自己,祈祷着这场宴会能快点结束,她只想逃离这里,离他越远越好。
可天不遂人愿。
就在她转身想要去偏厅避一避的时候,一道冰冷的视线突然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视线极具穿透力,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她的脚步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她缓缓地转过头,对上了那双狭长而锐利的凤眸。
谢沉舟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与旁人的交谈,正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可沈锦书却从那平静之下,感受到了汹涌的暗流,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
嘲弄。
他认出她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沉舟的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他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收回了目光,继续与身旁的官员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的扫视。
可沈锦书知道,那不是无意的。
他看见了她,认出了她,并且,他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一股深深的绝望感笼罩了她。
她知道,她的平静日子,到头了。
那个被她抛弃在尘埃里的少年,如今携着滔天的权势归来,而她,或许真的要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底的寒意。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谈笑风生的身影,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误入猎人陷阱的猎物,无处可逃。
沈锦书躲在赏菊宴的偏厅角落,指尖依旧残留着烈酒灼烧的余温,可那暖意却连一寸肌肤都暖不透。
方才与谢沉舟对视的瞬间,那双凤眸里翻涌的寒意,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进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至今仍心有余悸。
她缩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将自己藏在半开的屏风后,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庭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白菊上。
白菊清雅,花瓣舒展,倒让她想起了沈府当年的那株老海棠。
那年她十四岁,正是娇纵任性的年纪。
春日里海棠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锦绣。
她拿着新买的蹴鞠在园中嬉闹,不慎崴了脚,疼得眼泪直掉。
伺候的丫鬟慌作一团,正要去请大夫,却见一个瘦弱的少年从假山后钻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袖口磨得发毛,脸上还沾着些许尘土,显然是刚干完活。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卷边的《论语》,看到她跌坐在地上,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快步走上前,却又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停下,局促地站着,手足无措。
“你是谁?”沈锦书彼时正疼得心烦,见是个陌生的下等仆役,语气难免带着几分不耐与傲慢。
少年低着头,声音细弱却清晰:“回姑娘,小人谢沉舟,是昨日刚入府的,在柴房帮忙。”
“柴房的?”沈锦书挑眉,目光扫过他手里的书,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一个烧柴的,还读什么书?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