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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竞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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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的隐青瓷坊门前,车马终日不绝。那方“案头山水,瓷上丹青”的招牌,被每日勤于洒扫的伙计摩挲得愈发油亮。与之相对的,是市面上苏麻离青的价格,一如断了线的纸鸢,疯涨到一个令人瞠目的地步。
后来,连街边的孩童都传唱着不知谁编的俚谣:“苏麻离,贵如金,烧一窑,亏掉魂。”
那两家由薛家暗中撑腰试图模仿许家新瓷的小窑口,在苦苦支撑半月后,窑火终究还是彻底熄灭了。人去窑空。
而薛家本家,其偌大的窑厂,往日里烟囱终日喷吐着浓烟,如今竟有两三处,已冷清了半个多月,不见一丝火星。往日喧嚣的窑工,也散去了不少,常见几个老师傅,蹲在窑口抽烟。
许音的马车从薛家窑口经过,齐棱在车里吃着果子,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瞧见了么?”
许音的目光却沉静如水,并未见多少喜色,只是淡淡道:
“猛兽受伤之时,反扑最为致命。薛家根深蒂固,绝不会就此认输。”
齐棱点点头,脸上带了几分不屑:“可不是?这几日薛敬贤和他那个好儿子薛远山那可没闲着,像阴沟里的耗子,四处散播风声,说什么‘山水青’是‘穷窑的玩意儿’,‘土料烧不出真青花’,发色不如苏麻离青浓艳,‘缺乏贵气,难登大雅之堂’。”
许音静静听着,指尖在微凉的茶杯壁上轻轻划过。这些贬损的言论他早已听说,更让他留意的,是薛家也暗中派了人去寻国产青料的路子。小丁哥那般手脚利索的,也用了月余才摸清门道,薛家……应该也没那么快。他思忖着,必须尽快亲自去一趟浔州,把那几处关键矿脉的契约死死签下来。可心头那缕不安始终萦绕不去,薛家沉寂得有些反常,他总觉得,还有些更隐蔽的动作,是他尚未知晓的。
齐棱拿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净了净手,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爹今天去找许叔叔了,你知道吗?”
许音抬眸:“什么事?”
齐棱这才扬起脸,笑得眉眼生辉,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我家要在底下的永安县开两家分号,打算里里外外的陈设,全用你家的新瓷。临州城里的十几家老店,厅堂雅间也要更新一部分。”他顿了顿,抛出那句分量极重的话,“许音,以后南来北往的客商,一踏入我齐家的门,就看到你许家窑的瓷器。喏,这笔单子,够你们窑上忙活一个月的了。”
齐家从运河边一个不起眼的茶摊,做到如今垄断临州官道驿站、分号遍布的天河客栈,齐家那位有靖平侯府血脉的老祖母,功不可没,这位老夫人以其独特的眼界和娘家人脉,为齐家拿到了官道驿站的承包权。自此,齐家的“天河客栈”便在临州随着官道一路延伸,兼具了民用旅舍与官方驿传的双重功能,生意稳如磐石。从齐老夫人嫁到齐家到离世几十年间,便开有二十余家分号,网罗南北商旅。这份订单,不仅是生意,更是齐家给许家的背书。
许音听后一喜:“这倒是好事,不着急吧?眼下窑工们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
齐棱一听,立刻摆手,语气是全然的理解:“知道知道!年后慢慢来就行,开春前把永安的货备齐就好,城里的更是可以慢慢换。”
马车辚辚,行至霁月楼。二人下了车,径直被引向雅间“芭蕉轩”。推门而入,只见侯雨文、沈聿修、卫珣三人已然在座,几位清倌人已侍立在侧,其中有两位气质清雅的男伶。
待他二人落座,两位清倌便自然地欲在一旁侍坐。齐棱看也没看身旁那位男伶,只随意地摆了摆手,便让他下去了。
侯雨文见状,拍扇笑道:“瞧我这记性,又忘了,你齐大少爷惯是不要人侍坐的。”
齐棱没接他的话,目光反而落在许音身旁那位女伶身上,玩心忽起,对着她也挥了挥手:“你也下去吧。”那女伶微微一怔,依言退下。
“哎?昭言可没说不让人侍坐啊。”侯雨文疑惑道。
随即,齐棱竟堂而皇之地起身,走过去,大剌剌地坐在了方才女伶的位置上,顺手拿起许音面前那盏还空着的酒杯,唇角一勾,眼底闪着狡黠又明亮的光,朗声道:
“今日,便由小生来伺候许公子喝酒。”
侯雨文先是一愣,随即不甘示弱地一把揽住自己身旁那位姿容最盛的男伶,挑眉反问:“哦?那我倒要看看你可比得上我身边这位公子?”
齐棱一听侯雨文那话,当下便把袖子一捋,眼睛里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冲着侯雨文扬了扬下巴:“比就比!今日便让尔等见识见识小爷的能耐!”
他话音未落,已转身凑到许音面前,方才那点嚣张气焰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副带着点儿刻意的殷勤。他也不唤伙计,自己亲自执起那温在热水里的酒壶,替许音将面前的酒杯斟至七分满,双手捧起酒杯,笑嘻嘻道:“公子,这第一杯,解解乏。”眼神亮晶晶的,等着被夸奖。
许音从善如流地接过酒杯,浅啜一口,配合地点评了一句:“嗯,酒温得正好。”
得了鼓励,齐棱更是来劲。但见那男伶素手剥开一颗晶莹的葡萄,指尖不沾半点汁水,优雅地递至侯雨文面前。齐棱眉头一挑,他先是慢条斯理地又净了一遍手,方从冰镇的琉璃盏中取出一颗浑圆的紫葡萄,动作与那男伶的柔媚不同,带着一种清爽利落的优雅。指尖微一用力,葡萄皮便均匀地绽开,被他完整地褪下,露出饱满剔透的果肉,竟也未曾破损。随即用银签细细挑去籽,这才递到许音唇边。
“公子尝尝。”他语气带着期待。
齐棱甲床偏长,透着健康的粉色,瘦白的手指架着一颗莹绿色的葡萄,倒是好看。
许音张口接了,吃得很是开心,连连说甜。
动作间,侯雨文已唤那男伶抱来琵琶。那男伶纤指拨动,一曲《浔阳夜月》便如月下春江般流淌而出,乐音婉转缠绵,功力确是不凡。
许音执杯聆听,目光却从琵琶上移开,落在一旁看似漫不经心的侯雨文脸上,随即了然一笑。齐棱琴艺本就一绝,只是性子使然,从不爱在旁人面前显露,倒是在自家书房里,对着自己松散地弹过几回。侯雨文他们,想必是许久未曾耳闻,这是憋着劲儿要激他出手呢。
齐棱倒也不扭捏,他挑眉瞥了侯雨文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如你所愿”。随即长身而起,行至桌边那张伏羲式古琴旁,拂衣落座。未多做酝酿,只垂眸静息一瞬,修长手指便落在了弦上。
淙铮——
几个清越的音符跃出,不同于《浔阳夜月》的柔美流转,《梅花三弄》音色清冷疏朗,曲意孤高。齐棱没有刻意追求技巧的繁复,反而在每一次吟猱中都留足了余韵。琴音仿佛带着寒意,瞬间将这暖阁内的燥热涤荡一空,令人心神一凛。
他弹得随意,学着伶人的样子,目光偶尔掠过他的“客人”,仿佛在说:“他们想听,我便弹了,但你知道,这曲子是弹给谁的。”许音背脊微微向后,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笑意带了十分纨绔,对他回应点头。
一曲既终,众人抚掌。侯雨文更是爽快认输,大声赞道:“齐棱,算你赢了!”说着便将手边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琉璃瓶推了过去,“这西域的葡萄酒,便算作彩头。”
齐棱毫不客气地接过那流光溢彩的瓶子,低头嗅了嗅,醇厚的果香扑鼻而来。他执壶斟了浅浅一杯深红的酒液,却未自饮,而是手腕一转,自然而然地又将那杯酒推至许音面前。
许音并未去碰那酒杯,只是抬起眼,唇角的笑意未减,开口道:棱儿,该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