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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惊蛰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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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天气并未立刻回暖,反而陷入一种缠绵的阴冷。细雨时歇时落,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墙壁和地板都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凉意,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黏腻的潮气。
叶疏这几日坐在窗边的时间明显少了。他并非怕冷,而是空气中过高的湿度让他那本就如古井无波的心绪,更添了一丝沉滞。他偶尔会伸出手指,极轻地划过冰冷的玻璃,感受着上面凝结的、细微的水汽。有时,他会长时间地看着窗外被雨雾模糊的世界,眼神空茫,仿佛在与这无孔不入的潮湿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陈煦倒是活力不减,照例咋咋呼呼地跑来。他最近迷上了养花,据说是公司同事带动的新风尚,能“陶冶情操,净化空气”。这天,他抱来一个硕大的纸箱,兴冲冲地闯进叶疏的公寓。
“叶疏!快看!我的新宝贝们到了!”他迫不及待地把纸箱放在长桌上,开始往外掏东西。几个造型各异的陶土花盆,几包营养土,还有一小袋一小袋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形态各异的绿色植物——有多肉,有绿萝,还有一盆叶片毛茸茸、据说叫“网纹草”的小东西。
瞬间,干燥洁净的长桌上撒落了星星点点的泥土,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植物根茎、腐殖土和塑料混合的、生涩又鲜活的气息。这气息强势地入侵了公寓里原本清冷恒定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叶疏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些刚刚脱离快递包装、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的绿色植物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过于喧嚣的存在。
“室内光照不足。通风不良。”他给出客观评价,语气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死刑判决。
“哎呀,没事!它们好养得很!给点水就能活!”陈煦信心满满,开始笨手笨脚地给花盆装土。他动作毛躁,土撒得更多了,甚至有一些溅到了旁边叶疏那只素陶茶杯的托盘里。
叶疏的视线落在那些落在洁白托盘边缘的、褐色的、细小的土粒上,沉默着。
陈煦毫无所觉,一边忙活一边喋喋不休:“这盆放你窗台,这盆放茶几上,这盆小的放你书架那边,有点绿色,你这屋里一下子就生动了!……哎哟,这土怎么这么散……”
他试图将一株多肉塞进过大的花盆里,植株歪向一边,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扶,弄得满手都是泥。
叶疏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看着那生机勃勃的混乱在自己秩序井然的领域里蔓延。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忙,只是看着。
终于,陈煦勉强把几盆植物都安置好了,虽然歪歪扭扭,土也溢得到处都是。他满意地拍拍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又看看叶疏面无表情的脸,嘿嘿一笑:“怎么样?是不是瞬间有生气了?”
叶疏的目光从那些绿植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陈熙沾满泥土的手指上。
“根未稳,土太满,水易积。”他指出了三个技术错误。
陈煦的笑容僵在脸上,悻悻地:“……你就不能夸一句好看吗?”
“活着就好。”叶疏给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已经是褒奖的评价,然后起身,去厨房拿来了抹布和小刷子。他开始极其仔细地清理桌上和托盘里洒落的泥土,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文物。
陈煦看着他专注擦拭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带来的这些“生机”,在叶疏这片绝对“秩序”的领域里,显得如此笨拙而冒犯。
接下来的几天,陈煦每天跑来“照料”他的宝贝们。不是水浇多了,就是忘了浇。那盆网纹草最先出现颓势,叶片发黄萎蔫。
“它怎么了?是不是病了?”陈煦焦急地问叶疏。
叶疏瞥了一眼:“水多,烂根。”
“啊?那怎么办?” “挖出来,晾根,换土。或许能活。”叶疏的语气像是在说一项概率极低的实验。
陈煦不敢自己动手,只好求助地看着叶疏。
叶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戴上了陈煦买花盆时店家送的一次性手套——他拒绝直接用手触碰泥土——然后极其小心地将那株网纹草从湿漉漉的土里取出来。他的动作精准而轻柔,修剪掉腐烂的根须,放在一旁晾着,又重新调配了更疏松的土。
陈煦在一旁屏息看着,觉得叶疏对待这株草的态度,比对待自己还要仔细无数倍。
重新栽种好后,叶疏将花盆放在一个通风更好的角落。
“看它自己。”他说,摘掉了手套,仔细洗手。
网纹草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几天后,它彻底枯萎了。陈煦很是沮丧了一阵。
但其他的植物,在叶疏偶尔极其克制、近乎吝啬的水量控制下,竟然真的慢慢站稳了脚跟,甚至开始抽出新芽。那盆绿萝的藤蔓悄悄探出了一小截,试探性地向着有光的方向延伸。
叶疏依旧不会主动去照料它们,但陈煦发现,当他偶尔忘了浇水,叶疏会在给他泡茶时,极其自然地用浇花壶接一点残水,极其均匀地、少量地洒在那些花盆里,一滴也不会浪费在外面。
他从不触碰它们,只是给予最基础的、维持生存的必要资源。
一天下午,雨又下了起来,细密绵长。陈煦窝在沙发里打游戏,叶疏坐在窗边,看着雨丝无声地划过玻璃。
忽然,陈煦猛地坐直身体,指着窗台那盆长势最好的多肉:“叶疏!快看!有虫子!”
只见那棵多肉肥厚的叶片上,不知何时爬上了几只极其微小的、几乎透明的蚜虫,正缓慢地移动着。
陈煦如临大敌:“完了完了!长虫了!会不会传染给其他几盆?怎么办?要不要买药喷?”
叶疏站起身,走到窗边,俯身仔细观察着那几只小虫。他的目光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研究者般的审慎。
“蚜虫。”他确认道,“不必用药。”
“那怎么办?难道用手捏死?”陈煦一脸嫌弃。
叶疏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巾和一根牙签。他用牙签的尖端,极其精准地、一只一只地将那些微小的蚜虫从叶片上拨弄下来,然后用纸巾接住。他的动作稳定而迅速,没有伤到叶片分毫。
处理完 visible 的几只,他又仔细检查了叶背和茎秆的连接处,确认没有遗漏。
“好了。”他将包着虫尸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洗净手。
陈煦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手法……也太厉害了了吧?”简直像一场微创手术。
“它们也只是在活着。”叶疏擦干手,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只是地方不对。”
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煦看着窗台上那几盆安然无恙的绿色植物,又看看叶疏重新坐回窗边的侧影。那些植物在他的“统治区”里,以一种极其有限的、被严格规范的方式,顽强地存活着。
他忽然意识到,叶疏并非厌恶生机。他只是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维持着他世界里的某种绝对秩序和平衡。他可以允许一丝绿意存在,但必须以他的方式,遵守他的规则。任何试图打破这种平衡的“生机”——无论是过于汹涌的情感,还是几只小小的害虫——都会被他以那种精准而淡漠的方式“处理”掉。
这是一种极度克制之下的……容纳。
陈煦不再咋咋呼呼地要求表扬或惊叹了。他安静下来,拿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
“叶疏,”他忽然轻声问,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声里,“你觉得它们……活得高兴吗?”
叶疏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盆刚刚被清理过害虫的多肉上。肥厚的叶片在雨光中呈现出一种润泽的绿色。
“活着,”他沉默了片刻,回答,“本身就不是一件需要高兴的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能向着光,安静地长自己的叶子,就够了。”
陈煦怔怔地看着他,又看向那些植物。它们确实在安静地长着自己的叶子,在叶疏划定的、狭小却稳定的空间里,遵循着最原始的生命的律动。
雨声淅沥,公寓里一片寂静。
那些绿色的生命,和那个沉默的人一样,在这惊蛰过后的潮湿雨季里,进行着一场无声却坚定的、关于存在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