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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林青和江映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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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林青,然后是林炽阳的母亲。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成功的典范:知名设计师,经营着自己的公司,儿子炽阳也即将继承我的事业,前途无量。
他们不知道,我曾是一个画家。
我的画架上曾堆满的不是设计稿,而是颜料。
那时的颜色,不像现在这样规整地待在色卡里,它们会在我手中咆哮、哭泣、歌唱。
我和映岚,江映岚,就是在那样一个充满松节油气味的夏天认识的。
她的画风细腻如丝,带着江南烟雨般的忧郁;我的则奔放不羁,像北方的狂风。
导师说我们是两个极端,本不该汇集在一起,却奇妙地成了形影不离的挚友。
我们约好,要一起画出属于我们的时代,在艺术的史册里留下名字。
然而,现实比画布冰冷。
后来呢?
后来,父亲病重,家里债台高筑。
艺术不能支付账单,理想填不饱肚子。我开始接一些商业设计的零工,画那些线条简单、色彩明快、符合大众审美的图案。
这中方法来钱快,但映岚不喜欢。
她坐在我们那个狭小的阁楼里,看着我刚刚完成的一串糖果包装设计,沉默了很久。
窗外在下雨,房间里只有雨点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
“青,你的‘火’熄灭了。”她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是长大了,映岚。”我没有看她,低头整理着画具,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颜料,心里却是一片荒凉,“生活不能靠着理想就能吃饱。映岚,是你的画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你能理解我吧?”
映岚没有开口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她能理解我的难处,但不会支持我心中的艺术沾染上烟火气。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还有一种我至今无法完全解读的悲伤。
她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收拾起自己的画具,第二天就搬出了那个我们共同生活许久的阁楼。
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明白,映岚她对我失望了。
我投身商业设计,凭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和曾经对色彩的天赋,很快闯出了名堂。
我开了自己的设计公司,搬进了大房子,获得了曾经梦想却已不再珍惜的成功。
我结婚,生下炽阳,然后失去丈夫。
我把所有未竟的期望和对失控的恐惧,都投射在了儿子身上。
我教他画画,希望他继承我的事业,却又亲手掐灭他画中那些像我当年一样不合时宜的火苗。
我以为我早已忘记了江映岚,忘记了那个有着雾一样眼神的女孩。
直到林炽阳带来了他的朋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江隐。
他站在炽阳的画前,侧脸的线条,微蹙的眉头,尤其是那双沉静得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眼睛……几乎和当年的映岚一模一样。
太像了,完全就是缩小版的映岚站在我的面前。
那一刻,我心脏骤停。
原来她一直在北城,原来我们离得这么近,却又像隔着银河。
她的儿子,和我的儿子,成了同学,甚至成了彼此生命中重要的人。
命运仿佛一个拙劣又残忍的编剧,写出了如此讽刺的剧本。
我和她兜兜转转又来到了彼此的不远处。
和炽阳和解的路很长,我走了很久。
我学着放下控制,学着尊重他的画,他的人生,以及他选择的那个沉默的男孩。
在一个午后,我约江隐见面。
阳光很好,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那双和映岚如出一辙的眼睛。
“你母亲……她怎么样?”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他抬起眼,安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似乎早已看穿我所有的伪装和挣扎。
他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她去世了。在我成年的那一年。”
世界安静了一瞬。
窗外的车流声、咖啡馆的低语,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原来,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体面,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东西,给我的?”
江隐摇了摇头:“没有。”
这个答案,意料之中,却依旧让我心如刀绞。
她果然恨我,恨我的“背叛”,恨我的“世俗”,以至于连只言片语都不愿留给我。
映岚,映岚。
你好残忍,你是不是算到我看见你的儿子就会想起你?你是不是想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恭喜,你做到了。
那天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书房很久。
暮色四合,房间里没有开灯。鬼使神差地,我翻出了很多年不用的一个旧手机,充上电,开机。
无数条过期信息跳了出来。我机械地翻看着,直到目光定格在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上,时间显示是八年前。
只有简短的五个字:
「对不起,江隐。」
发送人没有存姓名,但那串号码,我曾倒背如流。
是映岚。
我愣了一下,随即几乎要苦笑出声。
看啊,她连临终前发条消息,都会发错人。
她一定是想发给她的儿子江隐吧,却误发到了我这个早已被她遗忘的旧友这里。
可是,下一秒,一个荒谬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中了我。
我浑身颤抖,几乎拿不住手机。
不……不是发错。
江隐。江隐!
她给孩子取名叫“江隐”。
这不是发错,就是发给我的!
她在生命的最后用这种方式,把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最珍贵的礼物,托付给了我!
她把那个有着和她一样眼神,一样沉静气质,一样艺术天赋的儿子,送到了我和我儿子的身边。
她不是在道歉,她是在用她最后的力量,为我这个在名利场中迷失了半生的朋友,送来一面镜子,一个希望,一段未竟理想的延续。
她留给我的,不是冷冰冰的遗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会哭会笑,会画画,会爱,能替我儿子挡风遮雨,也能让我照见自己过往偏执的人。
我瘫坐在昏暗里,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映岚,原来你眼里的雾,从未真正散去。
它化成了一个人,穿透了十几年的光阴和误解,最终温柔且沉默地包裹住了我坚硬冰冷的世界。
而我,直到此刻,才真正读懂。
那场痛哭后,仿佛有什么坚硬的外壳从我身上剥落了,露出底下柔软的,许久未见光的真心。
我开始真正地审视那个站在我儿子身边的少年。
江隐。
我不再仅仅透过他去看映岚的影子,而是尝试去看他本身。
我看他安静地调色,看他专注地勾勒线条,看他望向炽阳时,眼中那深藏的温柔。
那份沉静,那份执着,那份在孤独中淬炼出的力量,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火”?
只是它燃烧得沉默,不像我年轻时那般张扬。
映岚,你把你的“雾”和“静”都给了他,也给了他最坚韧的内核。
一天傍晚,我走进了家中那间尘封已久的画室。
自从转型商业设计后,这里便成了堆放杂物和过往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息。
我掀开蒙在画架上的白布,底下是几张我年轻时的画作,色彩依旧浓烈得灼人。
角落里,堆着几卷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画。我认得那包装的方式,是映岚的习惯,心脏猛地一跳。
我几乎不记得她还留下过这些。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展开画纸。
不是风景,不是静物,是肖像。
画上的人,是我。
是十八九岁的我,在画架前回头,脸上还沾着一点钴蓝,眼神明亮,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和梦想。
那笔触细腻到了极致,捕捉到了我属于那个年纪的每一个细微神态。
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小小的日期,以及一行更小的字:
「致我永不熄灭的火——青」
日期,是我们决裂的前一周。
原来在她眼里,直到最后,我依然是那团“火”。
我捧着那张画,在满是尘埃的画室里站了许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失去挚友的悲痛,而是混杂着无尽的怀念、释然。
几天后,我约了炽阳和江隐回家吃饭。
饭后,我让江隐稍留片刻。我带着他,走进了那间画室。
他看到那幅肖像时,明显地怔住了,那双酷似映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动。
“你母亲画的。”我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画得比我记忆中的自己还要像。”
江隐沉默地看着画,许久,才低声说:“她很少画人物。她说,人物的神采最难捕捉,也最容易流逝。”
“是啊……”我感叹道,目光留恋在画中少女飞扬的眉梢,“她抓住了。”
我把视线转移到生活的时候,映岚她依旧在注视我。
我转向他,深吸一口气:“江隐,这里……如果你和炽阳不嫌弃,可以拿来当你们的画室。这里光线好,也安静。总比你们在外面租地方强。”
江隐惊讶地抬眼看向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母亲的一些画和旧物,也在里面。”我补充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或许,你会想看看。”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那一个点头,胜过千言万语。
我知道,这不只是一间画室的转让。这是我迟来的道歉,对映岚的,也是对他们的。
是我亲手,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也连接未来的门。
看着他和炽阳后来一起将画室整理出来,看着里面重新亮起灯光,飘起松节油和新鲜颜料的气味,看着那些被尘封的旧画与新作并列放在一起,一种奇异的圆满感充盈着我的心。
映岚,你看。
我们的“火”与“雾”,我们的儿子,他们最终交汇在了一起,创造出了比我们当年所能想象的、更加真实而自由的风景。
你留给我的,何止是一个礼物。
你让我在迷失半生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条路,通向理解,通向宽恕,通向我们未曾一同抵达的、却由他们延续下去的艺术与爱的彼岸。
而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母亲,一个懂得沉默守护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