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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棋语星夜,诉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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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刚过下午四点,天色就开始转暗,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宋幕繁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秦至衡在院子里给雪松挂防风布,动作仔细而温柔,仿佛在呵护挚友。
林姨提前做好了晚餐——酸菜炖粉条和玉米饼子,留下字条说家中有事先回去了。餐厅里只剩下宋幕繁和秦至衡,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林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秦至衡小口吃着炖菜,语气中带着赞赏,“这酸菜是她自己腌的,比市面上的香得多。”
宋幕繁点头同意。这几天的山林生活让她的味觉变得敏感,能尝出食物最本真的味道。以往,她总是边工作边匆忙解决三餐,甚至记不起昨天吃了什么。
“能给我讲讲鄂伦春族的饮食文化吗?”她问,“你一定懂得很多。”
秦至衡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确实算是个美食家。鄂伦春人擅长利用山里的食材——蕨菜、刺嫩芽、猴头菇、各种野果...”他放下筷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春天采蕨菜拌凉菜,夏天摘野果做果酱,秋天收集各种蘑菇晾干,冬天就用储存的食材做炖菜和面食。”
“听起来很诗意。”宋幕繁微笑着说。
“实际上很辛苦,”秦至衡摇摇头,“山里生活不易,鄂伦春族感谢自然的馈赠,但从不浪费,每一样食材都物尽其用。”他指了指面前的酸菜,“比如这酸菜,腌制的盐水都不会浪费,可以用来发面或者做汤底。”
晚餐后,秦至衡泡了一壶雪茶。
宋幕繁品尝过几次,但再次喝到还是会被惊艳,茶味先苦后甘,咽下后喉间留有清凉感。
秦至衡说,“雪茶是鄂伦春人的智慧,能缓解高山反应,增强体质,你刚来,可以多喝一点。”
说完他却突然轻微地咳嗽起来,转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吞下。动作很快,但宋幕繁还是看到了药瓶上的标签——肺动脉高压专用。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窗外风声渐起。
“能问问...那是什么感觉吗?”宋幕繁轻声问,“你的病。”
秦至衡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良久才开口:“像永远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奔跑。每走一步都需要额外努力,每次呼吸都不足够。”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最可怕的是夜晚,平躺时感觉像是被水淹没,必须垫高枕头才能呼吸。”
宋幕繁的心揪紧了,她无法想象这是种怎样的煎熬。
“回来这里,后悔过吗?”
秦至衡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但对我来说,顺畅地呼吸不是活着的唯一标准。”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在这里,每一天都真实地活着。在其他地方,我可能只是活着。”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宋幕繁。她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高效的、忙碌的,但却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缺乏真实的感受。
“能告诉我更多吗?”她轻声问,“关于你的病,你的选择...”
秦至衡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三年前,我在一次商务会议上突然晕倒。诊断结果是特发性肺动脉高压,一种罕见且无法治愈的疾病。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五年时间,建议立即开始治疗,并且生活在低海拔地区。”
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我接受了治疗,但拒绝了低海拔生活的建议。卖掉了公司回到长白山,修建了雪松小筑。”
“为什么不选择接受医生的建议?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活得久...也只是延长了生命,而不是丰富了生命。”秦至衡的目光变得深远,“我可以多活一两年,但每天被困在病房或者低海拔城市的公寓里,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宋幕繁沉默着,被这种面对死亡的态度震撼。
“在这里,每一天都是礼物。”秦至衡继续说,“清晨看到阳光照在雪峰上,白天听到松涛声,晚上仰望星空...即使呼吸艰难,但每一刻都真实而充实。”
他突然笑起来:“而且,研究表明心情对疾病的影响很大。在这里我很平静,很快乐,或许这比低海拔更能延长我的生命。”
窗外风声加大,雪花开始拍打窗户。秦至衡起身检查了窗户的密封性,又给壁炉添了柴。
“暴风雪要来了,”他望着窗外说,“长白山的冬天就是这样,平静和风暴交替出现。”
果然,不到半小时,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狂风呼啸着卷起雪花,能见度降到几乎为零,民宿仿佛成了暴风雪中的孤岛。
宋幕繁忽然感到一丝恐惧。在这种天气里,如果发生紧急情况,救援几乎不可能到达。
“害怕吗?”秦至衡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经历长白山的暴风雪都会这样。”
宋幕繁老实点头:“有点。我经历过最多的就是下大雪交通瘫痪,但不会这样...与世隔绝。”
秦至衡微笑着指向墙角的储物柜:“那里有足够的食物、水和应急物资,发电机有充足的燃料,即使断电也能维持基本生活一周。”他的语气平静而自信,“我经历过比这更糟的天气,雪松小筑很安全。”
为了转移注意力,秦至衡提议下棋。他拿出一副手工制作的象棋,棋子是长白山各种木材雕刻而成,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这是老李做的,”秦至衡摆好棋子,“他是村里的木匠,手艺很好。”
棋局中,宋幕繁了解到更多关于秦至衡的过去——他曾经在北京拥有一家科技公司,事业成功但压力巨大。生病后重新思考人生价值,选择回到长白山。
“很奇怪,”秦至衡移动一枚棋子,“当我接受生命有限的事实时,反而活得更加自由了。不再为无关紧要的事情烦恼,不再拖延真正想做的事情。”
宋幕繁思考着这句话。她三十岁辞职来长白山,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寻求这种自由,但她寻求的是从社会期望中解脱,而秦至衡寻求的是从生命局限中超越。
棋局进行到一半,灯光突然闪烁几下,然后完全熄灭。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只有壁炉的火光提供着有限的光明。
“停电了,”秦至衡平静地说,“应该是风雪刮断了线路。等一下,我去启动发电机。”
宋幕繁听到他摸索着走向某个方向,然后是机器启动的声音。几分钟后,部分灯光重新亮起,但比之前昏暗许多。
“为了节省燃料,只启动了基本电路。”秦至衡解释,“足够照明和供暖。”
暴风雪似乎愈演愈烈,整栋房子在狂风中微微震动,宋幕繁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来,我给你看样东西。”秦至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引她走到一扇窗前。
他关掉所有灯光,只留壁炉的火光。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宋幕繁看到窗外飞舞的雪花像是无数闪烁的银粉,在狂风中旋转飞舞,形成一种奇异而壮观的景象。
“很美,不是吗?”秦至衡轻声说,“自然界的力量展示。可怕,但也美丽。”
宋幕繁确实被这种景象震撼了。在都市,恶劣天气只会导致生活不方便,但在这里,它是值得敬畏的自然力量。
重新点亮灯,秦至衡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相册:“反正出不去,给你看看长白山四季的样子。”
相册里是长白山不同季节的照片——春季野花遍野,夏季绿意盎然,秋季层林尽染,冬季银装素裹。还有许多野生动物照片:梅花鹿、狐狸、野兔,甚至有一张罕见的东北豹足迹。
“这些都是你拍的?”宋幕繁惊讶地问。
秦至衡点头:“生病后的爱好之一。拍照让我更仔细地观察自然,也让我有理由多走动锻炼。”
他翻到一页特别的照片——各种冰雪结晶的特写,在阳光下像钻石般闪闪发光。
“这是显微镜下拍的冰雪晶体,”秦至衡解释,“每一片雪花都是独特的艺术品。就像...雪花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
这句话如此诗意,让宋幕繁不由得微笑起来。
夜渐深,暴风雪却没有减弱的迹象。秦至衡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困难,他不得不更频繁地使用氧气设备。
“你真的没事吗?”宋幕繁担忧地问。
秦至衡摆手示意无妨:“这种天气气压低,总会难受些,习惯了。”但他苍白的脸色和泛紫的嘴唇出卖了他的状况。
宋幕繁坚持让他休息:“告诉我需要做什么,我可以帮忙。”
在宋幕繁的坚持下,秦至衡终于同意躺到沙发上休息。宋幕繁按照指示找到药物,帮他准备好温水。服药后,秦至衡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一些。
“谢谢,”他轻声说,“通常这种天气我都是独自度过。”
这句话让宋幕繁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无法想象在病痛发作时,独自面对暴风雪是怎样的孤独和艰难。
为了让他分心,宋幕繁开始讲述自己在北京的生活——高压的工作,拥挤的地铁,永无止境的加班,还有那种虽然身处人群却感到孤独的都市病。
“听起来我们都在寻找某种东西,”秦至衡闭着眼睛说,“你从拥挤中寻找空旷,我从有限中寻找无限。”
深夜,暴风雪终于开始减弱。秦至衡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呼吸虽然仍显急促,但比之前平稳许多。宋幕繁坐在壁炉旁守着他,添加柴火,确保房间温暖。
看着秦至衡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头,宋幕繁思绪万千。这个选择在雪山中面对生命终结的男人,比她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勇敢。他用有限的生命活出了无限的深度,而许多健康的人却只是在无限生命中过着有限的生活。
凌晨时分,秦至衡醒来,发现宋幕繁仍在守候,壁炉的火依然旺盛。
“你应该去休息的。”他的声音因刚醒来而沙哑。
“我不累,”宋幕繁微笑着说,“而且,暴风雪中的守夜很有诗意,不是吗?”
秦至衡坐起身,脸色好了许多。他望向窗外,风雪已经基本停止,黎明前的天空呈现深蓝色,几颗残星依稀可见。
“快天亮了,”他说,“暴风雪过去了。”
两人安静地等待黎明。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雪峰上时,宋幕繁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充实。
“谢谢你的陪伴,”秦至衡轻声说,“这是我最轻松的一次暴风雪经历。”
宋幕繁看着被新雪覆盖的世界,轻声回应:“也谢谢你让我看到,如何真正地活着。”
阳光渐渐洒满雪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在这一夜的长谈和守候中,某种微妙的情感已经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
宋幕繁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阳光照亮她专注的侧脸,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抵达长白山的第十一天。了解到秦至衡的过去和选择,他放弃延长生命的机会,选择在长白山丰富有限的人生。这些话让我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我们在活着,却很少真正生活。他的每个字都敲击在心坎上,让我想要重新定义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