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角头 ...


  •   靳宇的丧礼结束后第三天,台北,向阳下榻的饭店房间。

      窗明几净,阳光穿透薄纱窗帘。

      向阳一身休闲西装,是准备出门的打扮。

      房间角落,行李箱已经安妥阖上,拉杆也收了进去,一副随时可以启程的模样。

      他站在窗边,俯瞰着台北熙攘的街景,手机贴在耳边,电话那头,是他在北京「闹海」最得力的伙伴,彭群山。

      「我不是会计专业,都一眼看出周报表跟月报表对不上…」向阳的眉头微微蹙着,口气是严肃的。

      彭群山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哥呀,你良心不痛吗?我倒腾了整整三个晚上,大半夜像熬鹰那样地熬,我,真的尽力了!」

      「打住,」向阳揉了揉太阳穴,「算了,报表分析让梁姐自己跟我汇报,你别揽事…你把推播进阶功能确认的事先给我搞定…对,每一家全都把程序多跑几遍,每一家全都让他们报价过来,我回去再…你先等我一下。」

      手机里传来插拨的提示音,向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靳苍。

      他示意彭群山稍候,切换了通话。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十分嘈杂,人声、车声、器械碰撞声混成一片。

      靳苍的嗓音穿透这些杂音,微喘着说:「向大哥,是我。」

      「阿苍?有事?」向阳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下来。

      「没事,就跟你说声再见。」

      靳苍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鼻音有点重。

      向阳心中微微一动,有些诧异:「你怎么晓得我是今天的航班?」

      他记得自己没提过确切的返程日期。

      「天鸣老板来探倪超凡老师的班,看到我,跟我聊了几句,是他告诉我的。」

      靳苍解释着,背景乱哄哄,隐约夹杂着导演喊话的声音。

      此时,电话彼端的他,脸上是刚完工的特殊化妆,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有凝固的「血浆」,看起来颇为狼狈。

      这一天,阿苍在电影拍摄现场打工,打的是「临时演员」的工。

      他此刻正缩在一栋老旧大楼里斑驳的墙角,试图躲避片场的喧闹。

      「你说今天在片场打工,就是倪老师的戏?」

      「嗯,他来客串几场戏,大场面,还有爆破,」

      靳苍的声音里透着少年人未见过世面的兴奋,完全盖过了脸上「死于非命」的惨烈伤妆,「炸死好几个,我是其中一个。」

      向阳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忍不住笑了出来:「哈,你…演死尸?」

      靳苍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低了些,带着点腼腆:「本来没死,冲过去,车里有炸弹…我鼻青脸肿,满脸都是血,天鸣老板还认得出来,哈哈哈。」

      那笑声,爽朗得像是能把一身厚重的尘土都震开了。

      「你等等我,」向阳几乎是脱口而出,「倪老师我有阵子没见,到台北没去拜访太失礼…你把位置发给我,我马上到。」

      靳苍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应了声好,挂了电话。

      向阳切回与彭群山的通话,语气恢复了几分商业菁英的冷静,却还没褪去上一个通话里的愉悦:「喂,还在?嗯…我晚两天回去,你加加油,别给我掉链子。」

      电话那头的彭群山显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咦?有鬼,怎么说一出是一出?你出什么事了?好事坏事?」

      「瞎猜什么啦?能有什么事?」

      向阳的嘴角的笑意仍在,「忘了给你们买凤梨酥了呗。」

      彭群山在那头促狭地挑了挑眉,声音里满是揶揄:「瞎猜什么啦?连港台腔都有了…最好是没事,你那位凤梨酥姓什么?」

      「姓…」向阳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答了半句,顿了顿才意识到彭群山的调侃,脸上竟有些发热,故作恼怒地低吼:「好你个彭群山,是不是找抽?滚!」

      挂了电话,他看了一眼静静立在墙边的行李箱,发现自己竟然又一次走不成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松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那抹笑意,悄然加深。

      午后的阳光有些毒辣,三重某个废弃的老旧厂区,热浪蒸腾。

      这里,一部票房大卖台味十足的「角头电影」正如火如荼地赶拍续集,今天是一场帮派激烈驳火的戏。

      空气中飞扬着硝烟和尘土,地上随处可见暗红色的「血渍」、油污,不远处,一辆汽车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还冒着怵目惊心的缕缕青烟。

      拍摄空档,临时演员、助理导演、技术人员小跑步来来回回,各自忙碌,现场一片嘈杂,却也井然有序。

      导演监控的MONITOR旁,留着不羁小马尾,穿着浮夸花衬衫的导演宋野,正对着靳苍唾沫横飞。

      他眉毛拧成了个「大」字,眼神凶恶阴狠,配上那身打扮,倒比他戏里的演员更像个「角头大哥」。

      靳苍站在他面前,已经换下了先前那身沾满「血污」的戏服,脸上的乌青妆也卸掉了,露出了干净清爽的脸庞。

      他垂手站着,神情专注,面对宋野的咆哮,竟也显得不卑不亢。

      一旁的黄副导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性,还有几个剧组人员,都插不上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靳苍的同学麦冬也在不远处,他身上的衣服和妆容还是上一场爆破戏里的惨烈德性,显然刚和靳苍一起「阵亡」。

      靳苍被导演留了下来,准备拍下一场的小特约,麦冬的角色已经结束,却还磨蹭着没有离开,眼神复杂地看着这边。

      宋野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还是没搞懂他到底是在教人还是在骂人?

      「我再说一次,「小特」你懂吗?比特约演员再低一阶,比「临演」高一丢丢,你在剧本里叫『帮众C』,连名字都没有,是龙套中的龙套,然后你问我角色的『人设』是什么?」

      导演宋野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靳苍的鼻子上。

      靳苍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放开年轻人特有的那份执拗:「你不要生气,宋导,我只是想问一下…我是跟他们几位大哥中的哪一位?还有我入『飞鲨帮』多久了?这样我眼神会比较有戏。」

      宋野快被他这股子「认真」劲头给气笑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挥了挥手:「你怎么这么啰嗦?专门找我麻烦是不是?你一个镜头就没了,哪来那么多内心戏啦?」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吵什么?原来宋导在片场这么威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轻便服装,气质儒雅的资深男星倪超凡,正和向阳并肩走来。

      两人边走边聊,神情轻松,显然交情匪浅。

      宋野见到倪超凡,脸上的横肉立刻堆起了笑容,语气也矮了三分:「倪老师,您怎么不在车上休息?不是,就一个小特约,问我他的人设是什么,你说这…」

      倪超凡摆了摆手,打断了宋野的抱怨,转向靳苍,态度亲切:「有台词吗?」

      靳苍立刻站直了身体,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眼神清亮:「有的,倪老师,『乎伊死』(『给他死』,台语),一句。」

      倪超凡点点头,沉吟片刻,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补妆的演员:「我听明白了。好,你听我说,你跟的就是他,『乌龙』。你是从南部上来艋舺闯荡的,刚入会第一年,血气方刚,讲义气。怎么样?现在脑子里头比较有个轮廓了,是吗?」

      靳苍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清楚了!谢谢倪老师!」

      宋野在一旁连忙陪笑:「影帝就是影帝,听君一席话…」

      倪超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截断他的话头:「如听一席话。少打马屁,一分钟可以交代的事,你偏要耍官威?很闲吗?该干什么快干什么去,我有访客。」

      「是是是,没问题,您休息,您休息。」宋野立刻转身,对着黄副导做了个手势。

      黄副导立刻拿起手上的大声公,清了清喉咙,声音洪亮地喊道:「来,临演集合了啊!脸上有妆的,受伤的,站第一排,动作快!」

      十几个下一场戏需要的临演、特约演员,闻声迅速聚拢过来,听从黄副导的调度和指挥。

      靳苍转头,对着向阳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比了个大大的「OK」手势,然后转身,像一阵风似的快步跑向集合的队伍。

      他的步伐轻快,宽阔的肩膀在阳光下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即便是个背影,都透着一股虎虎生风的少年锐气。

      向阳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看得这么入神?」倪超凡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几分戏谑,「你不是说专程来探我班的吗?哈啰,向阳,我在这边哦…」我故意低声喊,故意逗他。

      向阳回过神,笑了笑:「当然是来看您的。」

      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好奇:「您也拍这么接地气的戏?」

      倪超凡也放低了声音,语气无奈:「人在江湖,总有些推不掉的人情债要清一清。客串,就露个脸。」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来,给你看个有趣的。」

      说着,倪超凡拿出手机,熟练地点开了某个通讯软件的群组页面,从里面翻出两张照片递给向阳看。

      第一张照片,是在一辆布满弹孔的道具车旁,一群饰演角头兄弟的演员七横八竖地躺了一地,场面颇为壮观,但因为是远景,每个人的脸都看不真切。

      第二张照片,则是靳苍的个人大头照。

      他满脸血污,额角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却咧着嘴,对着镜头比出一个大大的「Ya」手势,眼神里满是少年郎的得意和纯粹。

      「上午的群戏,」倪超凡指着第一张照片,「这小孩本来就一临时演员,这个,地上死一堆,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对吧?拍完我看他一个人躲在旁边揉脖子,你猜怎么?」

      向阳的目光落在靳苍那张笑得傻气的脸上,问道:「怎么?」

      「他倒下去的位置刚好在车轮边缘,」倪超凡比划着,「被他旁边一个演尸体的胖子临演一挤,他的脖子就这么卡在轮胎壁上了…九十度,硬生生拗着。偏偏这场戏,导演要求高,演员NG了好几条,地上的死尸为了连戏,谁都不敢乱动。他就这样,脖子九十度,撑了足足半个小时。」

      向阳听得有些咋舌,想象着那种滋味,颈椎恐怕都不是自己的了:「半小时下来脖子都不是他的了,难怪他揉。这傻小子,真够可以的。」

      倪超凡的表情既好笑又带着几分欣赏:「我问他,你稍微动一下,镜头那么远谁看得到你?你脖子不痛吗?」

      「他一定回答你,死人不会痛。」向阳几乎可以肯定。

      倪超凡闻言,眼睛睁大了些,相当惊讶:「嘿,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在呼吸呢,死什么死?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倪老师,我已经尽量憋气了』,」倪超凡忍不住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奇葩呀,这孩子,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向阳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有些酸,有些软,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不疯魔,不成活。」这句话,用在靳苍身上,竟是如此贴切。

      「演戏的技巧可以慢慢学,懂戏的人认真教,总能教会。但这股子为了角色义无反顾的傻劲,还有那份纯粹的热爱,太罕见了。」倪超凡的语气里满是赞赏,「刚好下午有个小特约临时发烧来不了,我就跟导演提了一句,让他试试。结果听说,他拿到那一句台词,还追着导演问那个角色几岁加入帮派多久,怕自己演不好,哈,可爱,真是可爱。」

      就这样,又是在原本应该打道回府的前一刻,又一次,向阳「不得不」地留了下来。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去深究,这个反反复覆的「不得不」,究竟包含了多少言不由衷,又有多少心甘情愿。

      但此刻,听着倪超凡用那样欣赏的口吻夸赞着靳苍,向阳感觉到胸口有一种温热的暖流在悄悄涌动着。

      他为靳苍(也为靳宇)感到欣慰,更为自己能见证到这小子身上另一个如此鲜活、如此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性格亮点,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却又实实在在的开心。

      向阳其实很庆幸自己又「不得不」留了下来。虽然,这份庆幸,他对谁都不会承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角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