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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纸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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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哎呀——我的纸鸢!”
 
 那彩蝶纸鸢原在碧空里舞得正欢,忽地被东风一推,缠上老槐枯枝。丝线应声而断,彩蝶也飘飘摇摇坠向假山深处。
 
 “我的彩蝶!”武照急得跺脚,娇呼道,“好容易才飞高的!”
 
 春风卷起她石榴裙裾,宛若绽开一朵红云。此时,身着海蓝襦裙的徐惠走上前来。
 
 御苑柳絮纷飞如雪,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她二人立在春色里,恰似春神案头一对玉瓷人儿。
 
 徐惠用团扇指着西边假山道:“媚娘莫急,像是落在假山后头了。”又回头唤侍女,“澄碧,去替武才人捡来——”
 
 可她话未说完,武照早提起裙子往前跑:“好妹妹,我自己捡来!横竖闷了半月,正好走动消遣。”
 
 “等等——”徐惠举着的团扇僵在半空,可武照却早跑出十来步远。见状,她只得高声唤道:“慢些!仔细石子硌脚!”
 
 “晓得了!”
 
 (二)
 
 武照绕过太湖石,见纸鸢卡在了假山石隙中。才取下,却听见假山深处隐隐有抽噎声。她心下好奇,蹑足往前探看。
 
 一个少年正蜷在石洞中,约莫十二三岁。他戴远游冠,穿金绫袍,腰束九环带,分明是亲王品制。此刻人却将脸埋在膝间,肩头微微颤动。
 
 武照不觉怔住——这般年纪的皇子,除却晋王李治还有谁?只是,他为何躲在此处哭泣?
 
 她想起宫中传闻:晋王自丧母后日渐寡言。他……他还在为此伤怀?也许自己该做些什么。可转念一想,这岂是她一个小小才人该探听的事?
 
 武照正欲悄悄退去,却不慎料踩响枯枝。少年猛抬头,一双泪眼与武照撞个正着。
 
 李治慌忙拭泪,道:“你是何人?”
 
 他虽强作威严,可颊上泪痕犹湿,活像只受惊的小鹿。
 
 武照避无可避,索性大大方方上前敛衽:“才人武氏,惊扰殿下了。”
 
 李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瞥见她手中纸鸢,脱口道:“这是你的?”
 
 武照点头。见他目光躲闪,忽然抿嘴一笑:“春日风燥,殿下仔细皴了脸。”语罢,又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递与他,“喏,擦擦吧。”
 
 李治愣愣接过帕子,却迟迟没有动作。他攥着那方绣着空谷幽兰的帕子,突然开口道:“你怎不问我……为何在此啼哭?”
 
 假山石隙探出几枝杏花,风过处落英簌簌。武照放下纸鸢,择了块平整山石坐下,榴裙铺展如霞。
 
 “妾方才捡纸鸢时,”她故意揉了揉膝盖,假装吃痛道,“被石头绊着了,也疼得想哭呢。可见,”说着,她望向少年温柔一笑,“人疼起来,是不分地方的。”
 
 少年沉默片刻,竟也挨着石边坐了。他掏出个小小的金铃,哽咽道:“母后留给我的雪球……没了。”
 
 李治摇了摇铃铛,铃铛却哑寂无声:“它平日里最是灵通,总蹲在立政殿的槛上等母后……”
 
 春风卷着落花掠过少年空荡荡的掌心,他喉头滚动几下:“可如今连它也不要我了……”
 
 武照一时静默。她伸手接住一瓣飞花,道:“许是长孙皇后想雪球了,召它回去作伴呢。”她将杏瓣轻轻放在金铃旁,“您瞧,这不是遣花来报信了?”
 
 李治怔怔望着那瓣粉白,勉强一笑。忽地,他又哽声道:“可父皇……父皇早已忘了母后。母后故去才多久,他就召新人了?”
 
 武照心下惶惶。
 
 果然,他道:“你……你不也是……”语未尽,却自己止住了。
 
 武照颊边笑意淡去,只敢垂眸捻着裙带。石榴裙裾被风吹得簌簌响,如一团将熄的焰火。
 
 “罢了。”李治偏过头去,声气软下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强撑的宽容,“原不该和你说这些,你走吧。”
 
 武照却不走。她起身指向洞外:“殿下您瞧。”
 
 “花开花落终有时。”武照的声音清凌凌荡在春风里,“若总低着头哭,岂不辜负辜负了眼前韶光?”
 
 李治顺着她指尖望去。阳光破云而出,千万点金辉洒在杏林间。灼灼花开如云霞,落瓣纷飞似蝶舞。
 
 武照蹲下身来,与少年平视。她眸中映着天光,清亮得可以看见人影。
 
 “妾的父亲四年前也去了,”她声气放得极柔,“临终前拉着妾的手说,‘替爹爹好好看这人间春色’。”
 
 “长孙皇后若在天有灵,必也如此期盼殿下。”武照目光灼灼,一字一字说得极为郑重,“好好活着,欢喜地活着,得偿所愿地活着。”
 
 李治怔怔望着她:“当真?”
 
 武照重重点头,鬓边珠花在天光里荡出万千流光:“千真万确。”
 
 洞中寂寂,落花无言。少年泪痕渐干,忽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武照绽开笑颜。她才要开口,却听远处蓦地传来徐惠焦声呼唤:“媚娘——媚娘——”
 
 她慌忙起身,抓起纸鸢便跑。
 
 “等等——”李治慌忙喊道。
 
 武照这才回头,却是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
 
 杏花纷乱处,但见海蓝身影急急寻来。徐惠扶住武照的肩细细打量:“怎的去了这么久?”
 
 小才人抿嘴一笑:“被好风景绊住脚啦。”
 
 (三)
 
 假山深处,李治低头摩挲帕上幽兰。
 
 “媚娘……”少年将这二字在齿间细细碾过,恍然又见榴红裙裾。
 
 真是奇怪,分明是灼灼如火的颜色,偏生教他想起空谷幽兰——就像她帕上绣的这样。
 
 (四)
 
 自此,晋王常绕路经掖庭。
 
 有时他藏在花障里,能瞧见武照与徐婕妤扑蝶,榴裙翻飞如焰;有时他隐在竹林后,瞧她坐在石阶读书,玉簪斜坠青丝;最奇见的是,她折了杏枝,在沙地上教小宫女写字。
 
 日影西斜时,那抹榴红便融进金辉里,教人移不开眼。
 
 如此望了许多回,李治却始终不敢走上前去。有回武照忽然抬眼望来,惊得他慌不择路地躲到花树后,惊起一群栖鸟。
 
 暮春的风暖得发腻。李治又一次绕回假山石洞,佯装寻物徘徊。春深似海,落花埋了旧径。
 
 本以为她会回到此地寻回帕子,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李治望着空荡荡的石洞,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
 
 何时能再遇见呢?少年倚着冷石想。若再见,定要堂堂正正问一句:“武姐姐,你可还记得我么?”
 
 晚钟荡过宫墙,他慢慢踱出去。
 
 缘分未尽,他们定能再此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