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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夫君战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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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带着牡丹的甜香,漫过将军府雕梁画栋的游廊,落在林微雨素白的指尖。
她正捏着一把金剪,细细修剪着那株刚冒头的并蒂牡丹,花瓣上的晨露被惊动,滚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一小片湿痕。
这把金剪是去年生辰父亲送的,刀刃锋利却衬得她手指愈发纤细,与这将军府里随处可见的粗粝陈设格格不入。
林微雨微微蹙眉,目光掠过廊下那几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马兰,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就像嫌弃府里那位常年一身风尘味的男主人。
“夫人,您慢些,仔细伤了手。”贴身丫鬟青禾捧着茶盏过来,声音放得极轻。
她跟了林微雨三年,最清楚自家小姐的洁癖,也最明白小姐对那位镇国大将军的疏离。
林微雨“嗯”了一声,刚要再下剪,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老高嘶哑的呼喊:“夫人!夫人!边关八百里加急!”
那声音里的慌乱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惊得廊下的雀儿扑棱棱飞走。
林微雨的手顿了顿,金剪“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一种莫名的,近乎解脱的空白,樊浩涆,那个总是一身汗臭,说话像吞了刀子的糙汉,终于不会再杵在她眼前碍眼了。
青禾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捡起金剪:“夫人,您没事吧?”
林微雨摇摇头,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牡丹花瓣,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片被折断的花瓣,心里竟没有半分波澜,只淡淡道:“知道了,让老高进来回话。”
老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的,手里举着那份染了尘土的加急文书,老泪纵横:“夫人,将军……将军他……战死沙场了!”
“战死”两个字像重锤砸在庭院里,下人们瞬间跪了一地,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林微雨却只是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牡丹花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甚至还抬手拂了拂衣袖上沾着的花粉,仿佛老高说的不是她丈夫的死讯,只是寻常的天气如何罢了。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按规矩办吧,府里挂白,通知相府一声。”
老高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夫人会是这般反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能哽咽着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看着老高踉跄离去的背影,林微雨缓缓走到廊边的石凳上坐下。
青禾端来的茶已经凉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那株被剪过的牡丹发呆。
下人们的目光时不时偷瞥过来,带着探究,同情,或许还有几分隐秘的揣测,
这位向来与将军不甚和睦的夫人,此刻的平静,究竟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本就无情?
林微雨其实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她和樊浩涆的婚事本就是圣上赐婚,毫无情分可言。
成婚三年,他多数时候在边关,偶尔回府,两人见面必是针锋相对。
他嫌她娇气,嫌她满身熏香,嫌她摆弄花草浪费时间;她厌他粗鄙,厌他满身汗味,厌他说话不懂分寸。
他们的夫妻关系,就像那把金剪和粗糙的花枝,看似相连,实则格格不入。
如今他死了,她终于可以摆脱这段令人窒息的婚姻,终于不用再闻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汗臭味,
终于可以回到那个属于她的,精致干净的世界。
按理说,她该松一口气才对。
可不知为何,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剪时,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什么。
林微雨皱了皱眉,将这种莫名的情绪归结为对“死亡”本身的疏离,她起身重新拿起剪刀,对着那株牡丹,却迟迟落不下去。
府里的白幡已经挂了起来,风一吹,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林微雨看着那些白色的布料,忽然觉得有些刺眼,她转身走进内室,关上了门,将所有的哭声和白幡都隔绝在外。
案几上的牡丹还在开着,娇艳得有些不真实,她拿起桌上的玉簪,轻轻拨弄着花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终于清静了。
将军府的白幡挂了三日,府里的哭声就没断过。
樊老夫人,也就是林微雨的婆婆,几乎是以泪洗面,每日都要拉着前来吊唁的亲友哭诉樊浩涆的英勇与不幸,眼角的余光却总在林微雨身上打转。
这日午后,樊老夫人带着樊浩涆的两个妯娌来了林微雨的院子。
彼时林微雨正在临窗的妆台前描眉,青禾在一旁伺候着,桌上还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袅袅的茶香冲淡了府里浓重的纸钱味。
“微雨啊,”樊老夫人一进门就抹起了眼泪,声音嘶哑,
“你看这府里,如今冷冷清清的,浩儿他……他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们走了呢?”
大妯娌王氏立刻附和:“是啊,弟妹,将军待你多好,虽说常年在外,可每次回来不都给你带些新奇玩意儿?
如今他去了,你心里定是比谁都痛吧?”
林微雨放下眉笔,转过身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素衣,未施粉黛,却依旧难掩清丽,只是脸色确实有些苍白,
倒不是因为悲伤,而是这几日府里的哭声实在吵得她睡不好。
她看着樊老夫人红肿的眼睛,语气平淡:“母亲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樊老夫人闻言,哭声顿了顿,随即哭得更厉害了:“节哀?我儿都没了,我怎么节哀!
微雨啊,你是浩儿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他为国捐躯,你可得守好这个家,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啊。”
这话听起来是在嘱托,可林微雨何等心思缜密,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底掠过一丝冷笑。
果然,没等她开口,二妯娌李氏就接上了话:“弟妹,古话说‘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将军这般英雄,你若是能……
能随他去了,那樊家的门楣都要被你撑起来了!”
这话一出,青禾吓得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掉了,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
林微雨却依旧面不改色,她放下茶杯,目光直直地看向樊老夫人,一字一句道:“母亲放心,妾身定活得比谁都长久。”
樊老夫人脸上的悲戚瞬间僵住,王氏和李氏也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拒绝。
林微雨看着她们错愕的神情,心里只觉得可笑。
樊浩涆活着的时候,这府里谁真把她当回事?樊老夫人嫌她出身文官家庭,不懂军务,配不上她的武将儿子;
妯娌们嫉妒她是丞相千金,占着将军夫人的位置,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闲话。
如今樊浩涆死了,倒想起让她殉节来博一个“烈女”的名声,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樊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微雨,
“浩儿刚走,你就说这种话,你对得起他吗?”
“我为何要对不起他?”林微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樊老夫人,
“我与将军成婚三年,有名无实,他在外征战,我在府里守着空房,从未有过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
如今他死了,我不拦着你们哭,可也轮不到你们来安排我的生死。”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樊老夫人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重重地哼了一声:“好!好得很!丞相府教出来的好女儿!你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
说罢,带着两个妯娌怒气冲冲地走了。
院子里终于又恢复了清静。青禾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您刚才那样说,老夫人怕是要记恨您了。”
林微雨拿起眉笔,重新对着镜子描眉,语气淡淡:“记恨便记恨,我若真殉节了,她们只会觉得理所当然,转头就会算计我陪嫁的那些东西,我活着,才是对她们最好的反击。”
只是,到了夜半时分,万籁俱寂,连府里的哭声都弱了下去,林微雨却失眠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点着一盏孤灯,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
樊老夫人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真的就这么无情吗?
樊浩涆死了,那个总是骂她娇气,满身汗味的糙汉,永远地消失了。
她本该高兴的,可为什么心里却堵得慌?她伸出手,摸了摸镜子里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
她对着镜子里的人自问:“林微雨,樊浩涆死了,你为什么一滴泪都流不出?”
镜子里的人也看着她,眼神空洞。
她想起成婚那晚,他一身酒气地闯进洞房,掀开她的喜帕,第一句话就是“丞相千金果然娇气,这喜帕绣得真丑”;
想起他上次回府,看见她在插花,皱眉骂她“玩物丧志,不如学学做饭”;
想起他临走前,塞给她一把丑得不行的铁匕首,粗声说“防身用,别丢了,丢了有你好看”。
那些画面一一闪过,没有温情,全是他的毒舌和粗鄙,可不知为何,眼眶却微微发热。
林微雨抬手揉了揉眼睛,却依旧没有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