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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寡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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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的白幡被穿堂风掀起,边角扫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明月跪在蒲团上,素缟裙摆早已被地上的寒气浸得发僵,膝盖处的酸痛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几乎要撑不住身子。
眼前是丈夫沈文轩的灵位,黑漆描金的字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冷光,
可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三日前他被抬回将军府时,那覆着白布的担架上渗出的,刺目的红。
她嫁入将军府不过半年。
成婚那日,沈文轩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如松,却在拜堂时避开了她的目光。
后来她才从丫鬟口中得知,他心中早有青梅竹马的姑娘,只是那姑娘家世低微,终究抵不过皇帝一道赐婚圣旨。
这半年里,他们同房不同榻,他多数时候宿在军营,偶尔回府,也只是在书房待到深夜,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几十句。
没有恩爱,没有争执,甚至连寻常夫妻的相敬如宾都算不上,她像个透明人,守着这座空荡的将军府,直到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
“夫人,地上凉,您都跪了两个时辰了,先起来歇歇吧。”
贴身丫鬟青禾端着一碗参汤过来,声音里满是心疼,她想扶明月起身,却被轻轻推开。
明月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黏在灵位上,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无妨,他是将军,我是将军夫人,这点苦算什么。”
话虽如此,指尖却早已冻得发紫,连端起旁边茶杯的力气都快没了。
青禾还想劝,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先是太监尖细的声音,接着便是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月连忙扶着蒲团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孝服,敛衽而立。
来的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
“沈夫人接旨。”李德全尖着嗓子说道,目光扫过灵堂的破败景象,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明月依言跪下,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沈文轩奋勇杀敌,不幸捐躯,朕心甚痛,特赐白银百两,锦缎十匹,以慰英灵,望沈氏节哀,善自珍重。钦此。”
短短几句,没有半分真正的痛惜,反倒像是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明月心中一寒,指尖深深抠进掌心。
百两白银,十匹锦缎,便买断了一个战死将军的身后名,也买断了她这个将军夫人最后的体面。
她强忍着喉咙里的涩意,低声道:“臣妾领旨,谢陛下恩典。”
李德全把锦盒塞给青禾,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夫人节哀”,便带着人匆匆离去,连一杯茶都不愿多喝。
他刚走,灵堂角落里就响起了窃窃私语。
“哼,百两白银,这跟打发要饭的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嘛,听说将军在前线打了败仗,陛下本来就不高兴,能给这些就不错了。”
“也是,现在将军府倒了,往后啊,咱们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了……”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明月的耳朵里。
她抬起头,看向那些平日里还算恭敬的下人,此刻他们脸上的冷漠与不耐毫不掩饰。
树倒猢狲散,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酸涩,转身对青禾说:“把赏赐收起来吧,先去账房支些银子,给府里的下人结了月钱。”
青禾应声而去,没过多久却哭丧着脸回来:“夫人,账房先生说……说府里的银子早就被沈老夫人拿去贴补二公子了,现在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明月身子一晃,差点跌坐在地上。
沈老夫人是沈文轩的继母,向来偏心自己的儿子,沈文轩在世时她还不敢太过放肆,如今沈文轩没了,她竟连这点余地都不留。
“那库房呢?库房里还有些沈文轩的旧物,或许能当些银子。”
“库房的钥匙,今早被老夫人派人拿走了,说是要‘代为保管’府中财物。”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
明月闭上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丈夫尸骨未寒,继母就忙着侵吞家产,下人冷眼旁观,连皇帝都如此凉薄。
这将军府,哪里还是她的容身之处?她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死寂。
灵堂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像一朵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白莲。
夜色渐深,灵堂里只剩下明月和青禾两个人。
青禾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明月依旧跪在灵前,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嫁入将军府后的点点滴滴。
她想起自己刚来时,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安分守己,总能换来一丝温情;
想起沈文轩偶尔回府时,看她的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愧疚;想起父母在世时,对她的百般呵护……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瞬间便没了痕迹。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
父母早逝,兄嫂冷漠,如今唯一的依靠也没了,她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这风雨飘摇的人世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鸡叫的声音。
天快亮了,明月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望着灵位前跳动的烛火,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天刚蒙蒙亮,将军府的大门就被拍得“砰砰”作响。
青禾揉着惺忪的睡眼去开门,刚拉开一条缝,就被外面的人推得一个趔趄。
“滚开!沈夫人呢?让她出来!”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喊道,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明月闻声从灵堂走出来,只见院子里站着五六个壮汉,个个面露凶光,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是沈文轩昔日的部下赵三。
此人在军中时就好勇斗狠,全靠沈文轩包容才没闹出大错,如今沈文轩死了,他倒第一个找上门来。
“赵统领,不知清晨到访,有何要事?”明月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赵三上下打量着明月,目光黏在她素缟下隐约可见的身段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沈夫人,咱们是来给将军吊唁的,
只是兄弟们最近手头紧,将军在世时待我们不薄,如今他走了,夫人是不是该给兄弟们些‘抚恤金’,让我们也能感念将军的恩情?”
这话一出,旁边的几个人立刻附和起来:“是啊是啊,将军不能白疼我们!”
“赶紧拿银子出来,不然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明月的心沉了下去。这哪里是吊唁,分明是敲诈。
她强忍着怒气,道:“府中如今的境况,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实在拿不出银子,还望各位海涵。”
“拿不出?”赵三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近明月,
“将军府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可能拿不出银子?我看夫人是不想给吧!”
他的眼神越来越放肆,几乎要贴到明月脸上。
青禾见状,连忙挡在明月身前:“你们别太过分!这是将军府,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小丫鬟也敢多嘴?”赵三抬手一挥,就把青禾推得撞在柱子上,疼得青禾闷哼一声。
明月又气又急,上前扶住青禾:“你们太无礼了!再这样我就要报官了!”
“报官?”赵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夫人尽管去报,看看官府是帮你这个孤苦无依的寡妇,还是帮我们这些为朝廷流过血的兄弟!”
他说着,眼神更加肆无忌惮,“再说了,沈将军刚走,夫人年纪轻轻的,守着这么大的空宅子也不是办法,
不如跟了我,我保证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儿受委屈强多了。”
这话如同耳光一般打在明月脸上,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你……你放肆!”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来的是几个衣着华丽的纨绔子弟,为首的是礼部侍郎的儿子王勋。
他斜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象:“哟,这是在干什么呢?赵三,你这是想抢人啊?”
赵三见到王勋,气焰顿时矮了半截:“王公子说笑了,我就是来给将军吊唁的。”
王勋嗤笑一声,径直走到明月面前,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沈夫人,节哀顺变,不过话说回来,沈将军一走,你一个女人家确实难撑场面。
不如跟我回府,我爹在朝中还有些人脉,保你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他的话比赵三更加露骨,明月只觉得一阵恶心。
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目光:“多谢王公子好意,不必了。”
“何必这么固执呢?”王勋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碰明月的脸颊,
“你看你,这几日都瘦了,跟着我……”
“住手!”一声怒喝从门口传来。
明月抬头望去,只见沈文轩的堂弟沈文轩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沈文轩平日里与沈文轩关系尚可,只是性格懦弱,如今能站出来,已是不易。
“王公子,赵统领,这里是将军府灵堂,还请你们自重!”
沈文轩挡在明月身前,声音虽有些发颤,却依旧强撑着。
王勋瞥了他一眼,不屑地嗤笑:“沈文轩,这里有你什么事?赶紧滚一边去!”
沈文轩还想说什么,却被赵三拉了一把:“沈公子,别多管闲事,小心引火烧身。”
沈文轩看着眼前这群人,又看了看身后满脸无助的明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他的退缩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明月心中最后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