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枯井与烈焰 ...
-
空气是凝固的琥珀，厚重得令人窒息，每一寸空间都浸满了无声的尖叫。
顾闻寂站在云顶公寓顶层复式的客厅中央，指尖冰凉。这不是中央空调恒温在二十三度的缘故，而是某种超越物理层面的寒冷正渗入他的骨髓。在这间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天际线的奢华空间里，一种无形却令人窒息的力量正挤压着他的神经，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落地的玻璃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但这一切的光鲜都与他无关，也与这间屋子此刻的本质无关。
在旁人眼中，这里是干净整洁却透着诡异的案发现场；但在顾闻寂异于常人的感知里，这却是一座由绝望情绪浇筑而成的、冰冷粘稠的无形牢笼。 情绪回响 ——亡者遗留的恐惧与痛苦——如同沉重污浊的石油，浸没了每一寸空间，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沼中艰难搏动。
三小时前，年轻有为的金融分析师陈浩，就是从这间客厅相连的阳台，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现场证据完美得像一份打印好的自杀说明书，找不到任何他杀的痕迹。
可在顾闻寂眼中，这里分明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精神凌迟的终点。他闭上眼，浓密微垂的眼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片刻后再缓缓睁开。现实世界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阴郁的、唯有他能“看见”的阴影如潮水般涌动。
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板光洁如镜，倒映着昂贵的水晶吊灯，此刻却浮动着油腻的、不断旋转的暗影，那是无数次惊惶失措的脚步践踏出的 恐惧残痕 ；米白色的Flexform沙发线条流畅现代，以其极致的舒适感闻名，此刻却凹陷着人形的扭曲印记，并非体重压出的慵懒轮廓，而是被无形压力钉在原地、无法挣脱的 痛苦凝结 。就连那面视野绝佳的落地窗，在他感知中也蒙着一层灰翳，不断散发出冰冷刺骨的、想要逃离一切的绝望。
“闻寂？”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将他从濒临失控的边缘拉回一丝。
刑警队长林峰走了过来，眉头习惯性地蹙着，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待非常规事物的敬畏。他是顾闻寂少数还能称之为朋友的人，也是极少数知道他这点“特殊之处”并会谨慎地寻求帮助的人。“怎么样？感觉到什么了吗？”他压低声音问道，下意识地挡开了身后其他警员探究的目光。
顾闻寂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水泥墙面：“他很害怕。”
“自杀前害怕，也……也算正常吧？”旁边一个做笔录的年轻警员忍不住抬起头，小声插了一句，眼神里满是年轻人的好奇与对未知的怀疑。
“不。”顾闻寂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试图用物理的刺痛来对抗精神的撕裂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在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被某种东西日夜不停地折磨着。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把他耗干。”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精准地指向客厅中央那片能量最浓郁、最污浊的区域，那里的空气在他眼中几乎凝结成不祥的、缓慢旋转的黑色涡流。“源头……在那里。”
他必须去碰一下。触摸是读取的关键，能揭开温情脉脉的表象，直抵狰狞丑恶的根源。但这也是最为痛苦的环节，每一次接触强烈的回响，都像将他的灵魂强行撕下一块，填入别人的绝望。他需要知道，是什么东西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拥有如此显赫生活的成功者，折磨到心甘情愿地跃入虚空。
他向前迈步，如同逆着冰冷粘稠的沥青洪流跋涉。那无形的恐惧回响缠绕着他的脚踝，散发出绝望的寒意，试图将他一同拖入死者最后的情感深渊。越靠近中心，耳边的幻听就越发清晰——破碎的呜咽、急促到令人心慌的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闷响、还有某种……仿佛被无形之物追逐到角落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亡者最后的恐惧化作尖锐的碎片，持续冲击着他的感官。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变得浅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虚无的、凝聚着所有不祥的涡流中心时——
“砰！”
公寓厚重的实木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身影挟着一股与现场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热风，莽撞地闯了进来。
“您好！您点的龙虾焗饭……”洪亮的、充满活人气息的嗓音像一把利刃，骤然划破了凝滞得如同墓穴的空气。
所有目光，惊愕的、不悦的、疑惑的，瞬间聚焦。来人穿着亮眼的明黄色外卖骑手制服，手里拎着印有巨大logo的保温袋，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略显浮夸的歉意，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走错了走错了！这楼层太绕了！真是抱歉！”
林峰的眉头瞬间锁死，厉声呵斥守在门口的同事：“谁放他进来的？这里是案发现场！出去！”
顾闻寂也看向那人。小麦色的健康皮肤，挺拔结实得根本不像个终日奔波的电瓶车骑手的身材，碎发下是一张棱角分明、带着阳光气息却极具侵略性的脸。但几乎是在视线交汇的刹那，顾闻寂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源自本能的警惕感沿着脊椎攀升。
不对。
那双眼睛——在那慌乱道歉的表象之下，是近乎野性的、极度专注的 饥渴 。那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全场，实则精准地 穿透 了在场的所有人，最终 死死锁定 了他，或者说，锁定了他面前那片常人无法感知的、由纯粹恐惧凝聚成的冰冷漩涡。那不是走错门的慌张，而是掠食者发现猎物时的兴奋。
异变陡生！
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烈的“活物”惊动，客厅内粘稠的回响瞬间沸腾！那片黑色的涡流猛地炸开，化作无数冰冷淬毒的细针，朝着顾闻寂毫无防备的精神核心疯狂穿刺！更庞大、更破碎、更令人窒息的绝望影像如同海啸般灌入他的脑海——
……黑暗中无声的尖叫……
……被无形之物步步紧逼、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彻底放弃挣扎、任由冰冷包裹的绝望……
顾闻寂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得透明，视觉和听觉急速剥离，世界扭曲旋转，向着无尽的黑暗深渊坠落。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即将被彻底吹灭。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被亡者的恐惧彻底吞噬的瞬间——
那个冒失的骑手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牵引着，或者说，他凭借一种野兽般的本能，不顾警察的阻拦，猛地朝前冲了几步，一个“下意识”的趔趄，一只手“慌忙”地重重抓向顾闻寂即将软倒的手臂！
“先生您没事吧？！”
接触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了顾闻寂的全身。
不是冲击，不是痛苦。
而是 抽离 。是解脱。
一直死死勒住他心脏、堵塞他所有感官的冰冷淤泥，被一股强大、温热、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力量， 猛地、彻底地抽吸而去 ！
世界骤然变得清晰、明亮、安静。
警察们压低声音的议论、窗外城市遥远的车流嗡鸣、自己过快却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所有真实世界的声音层次分明地回归。鼻腔里是空气中残留的淡香，而非那铁锈般的、令人作呕的恐惧。视野里那些扭曲的重影、灰黑色的雾霭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只剩下现实世界里昂贵却冰冷的家具摆设。
前所未有的 清明 与 轻松 。仿佛一口即将枯竭的井，突然被注入了清泉。又像在深海下潜太久的人，猛地冲破水面，重新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他愕然地、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依旧抓着他手臂的骑手。
对方的手迅速收回，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小麦色的脸庞掠过一丝极不正常的潮红，又瞬间褪去，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愈发炽烈惊人，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带着一种刚刚饱餐后的、压抑不住的亢奋和满足。
“真对不起！不打扰了！不打扰了！”他不再看顾闻寂，仿佛刚才只是扶了一个快要摔倒的陌生人，对着脸色不善的警察连连鞠躬道歉，脚步迅捷地转身，像一尾灵活的鱼，滑出了公寓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插曲结束，警察们的注意力重回案件，低声讨论着取证细节。
只有顾闻寂僵立在原地，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被触碰过的手臂。
皮肤上没有任何痕迹，连一丝红印都没有。
但那感觉真实不虚。那片几乎将他彻底摧毁、冰冷刺骨的绝望能量，被那个男人…… 吞噬 了。像烈焰吞噬枯叶，瞬间殆尽，只余一缕青烟。
一个荒谬又令人战栗的猜想在他心中炸开，带来一丝冰冷的恐惧，却又夹杂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黑暗的希望。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正在指挥现场的林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队！查刚才那个外卖员！平台信息！立刻！”
“啊？”林峰转过身，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一个送错地方的骑手而已，已经走了。现在的重点是……”
“他的反应不对！”顾闻寂罕见地打断了这位雷厉风行的刑警队长，指尖微颤，目光却死死盯着空荡的门口，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那个迅速离去的背影，“他绝对不只是走错了那么简单！”
他记住了工牌上的名字。
谢灼。
一个能吞噬绝望、并为此兴奋的…… 同类 。
一个能让他从无边痛苦中获得片刻喘息的…… 解药 。
亦或是，将他拖入更深深渊的…… 毒药 。
他必须找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