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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无声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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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部的不适并未因那些微弱的“萤火”而减轻,它像阴天里旧伤的隐痛,固执地存在着,提醒着我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不受控制的变迁。
等待胃镜检查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每一餐粗糙的食物都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每一次腹部的细微抽动都会让神经下意识地绷紧。
但我并未沉溺于对自身病痛的忧虑。
恰恰相反,这份持续的不适,像一把钝钥匙,缓慢地、却又不可避免地,打开了通往另一段记忆的大门。
我开始更频繁地想起哥哥。
不是想起他最后苍白消瘦的模样,而是更早以前,那些被我忽略掉的、细微的片段。
想起,那些,鲜活的,有生命力的哥哥。
想起他偶尔会微微蹙起的眉头,不是在忍受殴打或屈辱时的那种痛苦,而是一种更内敛的、仿佛被体内某种不适悄然侵袭时的隐忍。
想起他有时会吃得很少,推说没胃口,然后把他的牛奶更坚持地推给我。
想起某个深夜,我或许曾被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干呕声惊醒,却又在困倦中将其当作梦境忽略。
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当我自己被这沉坠感、隐痛和不时泛起的恶心所困扰时,那些早已模糊的画面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令人心碎的重量。
原来,那么早的时候,那该死的病魔就已经悄悄伸出触角,开始蚕食他了?
而他,却像默默承受所有风雨一样,将这一切也悄然隐藏了起来。他担心的始终是我是否吃饱,是否睡好,是否“干净”,却独独对他自己身体发出的警报,选择了沉默和忽略。
为什么?
是觉得不值一提?是害怕检查出更坏的结果从而彻底击碎那虚假的平静?
还是……单纯地觉得,比起我们正在经历的那些外在的肮脏与痛苦,这点内在的不适根本算不了什么?
胃里又是一阵绞紧般的酸胀,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按紧了些。
哥……
你当时……就是这么难受的吗?
这感觉并不好受。
持续的隐痛磨耗着精力,莫名的不适感让人烦躁不安。
可在这生理性的难受之下,涌动的却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情感——是迟来的、噬心的心疼,和一种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歉疚。
我竟然从未察觉。
我竟然只顾着怨恨他的“抛弃”,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对他独自承受的这一切,毫无所知。
他该有多孤独?
在那些被病痛悄然侵袭的夜晚,他是不是也这样蜷缩着,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耐着?他会不会也害怕?会不会也希望有人能发现,能问他一句“是不是不舒服”?
而我,什么都没有做。
甚至在他最后一次拒绝我探视时,我还以为那是他对我的厌弃和惩罚!我还在心里怨恨他!
巨大的悔恨像潮水般涌上,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比胃部的任何不适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放风时,我坐在角落里,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灰扑扑的地面。
屠夫扔石头的声音,589蹭着脚尖的细微响动,远处302和其他人的低语……所有这些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的整个世界,都被那份迟来的、震耳欲聋的“理解”所充斥。
原来,他推开我,不仅仅是怕我看到他病弱的样子。
更是怕我担心。
怕我像现在这样,被这份无力的心疼和焦虑所折磨。
他到最后,想的还是如何把我隔绝在他的苦难之外,让我“好好活下去”。
他替我承担了所有。
包括这病痛带来的恐惧和绝望。
“编号740。”狱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是负责押送我去做检查的。
我站起身,胃部因动作而牵扯了一下,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
我没有停顿,沉默地跟着他们走向医务室。
冰冷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
一切仿佛那日的重演。
但我的心境已然不同。
躺在检查床上,听着器械冰冷的碰撞声,看着医生准备那些陌生的工具,恐惧依旧存在,却不再是对未知病情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悲伤。
当那纤细的、冰冷的管身开始探入时,生理性的强烈不适让我瞬间绷紧了身体,抑制不住的干呕反射猛烈地袭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视线变得模糊。
狱警按着我的肩膀。
在剧烈的生理反应和窒息感中,我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床沿。
哥。
你那时候…… 是不是比这还要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对不起。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久。
检查的过程漫长而折磨。但当一切结束,我瘫在床边,脸色惨白,喉咙里满是难以言喻的苦涩感时,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平静。
不是因为还需要等待的检查结果,而是因为,我似乎……终于以另一种方式,触碰到了他曾经孤独走过的、那段最黑暗的路。
虽然迟了太久太久。
但这份感同身受的痛楚,这份迟来的理解与悔恨,像一条冰冷而坚韧的丝线,将我和他,更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它无法减轻他的痛苦,也无法抹去我的罪孽。
但它让我明白,他留给我的,从来不是病痛本身。
而是那份即使身处绝境,也想要保护所爱之人的、笨拙而绝望的心。
我慢慢坐起身,用手背擦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水。
胃里依旧很不舒服。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这份不适每次袭来,提醒我的将不再是恐惧,而是那份沉甸甸的、关于他的、无声的爱与牺牲。
以及我永远无法偿还的亏欠。
哥哥……我知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