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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馈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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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病痛的磨蚀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双重质感。一方面,它粘稠缓慢,每一阵疼痛的间隙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沙砾。
另一方面,它又流逝得飞快,日历上被划去的天数加速堆积,身体不可逆的衰败像沙漏般无情地提醒着终点的逼近。
苏蔓的信成了支撑我度过这些日渐虚弱时光的重要慰藉。
她的文字时而混乱,时而清晰,像一条漂忽不定的线,将外面那个正在运转的世界碎片式地串联起来,送入我这间冰冷的囚室。
在一封信中,她提到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决定。
“……我成立了一个基金,用周家剩余的那些……还算干净的钱。”
她的字迹在这里有些犹豫,墨点晕开,“名字叫‘秋竹慈善基金’,主要资助两类孩子:一类是像你们当年那样,从困境中走出来,有潜力但需要机会的;另一类……是像七两那样,身患罕见疾病或是有特殊医疗需求的孩子……”
读到这里,我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胃里那持续的不适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秋竹。她把我们的名字放在了一起。以一种如此正面、甚至堪称光辉的方式。
这感觉极其奇异,仿佛有人将我们布满污秽和伤痕的过往,强行漂白,裱装,悬挂在了阳光之下。
一种混合着荒谬、抗拒,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和“慈善”二字联系在一起吗?
哥哥用最决绝的方式染红双手,只为替我争得一线生机;我则沉入最深的黑暗,试图用无数鲜血浇灌出复仇的果实。
我们的人生轨迹,与“善”字背道而驰,早已偏离得太远太远。
苏蔓在信后面继续写着,语气变得急切,仿佛怕我误解:“我知道这什么都弥补不了,我知道这很可笑……我只是想……或许能帮到一两个孩子,让他们少吃点苦,少走点弯路……就当是……替你们看看那些‘好的风景’……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我需要做点什么,晨竹,我需要一个念想……”
信纸在我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我闭上眼,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字时,那副泫然欲泣又努力让自己坚强的模样。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寻找一个活下去的支点。
这个基金,于她而言,是救赎的浮木;于我和哥哥而言,算什么呢?
一份迟来的、矫饰的墓志铭?还是一种……她强行赋予我们的、我们从未想过也绝不配拥有的“意义”?
沉默了很久。
胃部的隐痛再次回归,带着一种熟悉的、磨人的频率。
我将信纸仔细折好,塞回信封,放在那摞越来越高的信堆最上面。
旁边,是哥哥那本早已被我翻看得边缘起毛的软壳抄。
接下来的几天,苏蔓的决定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复。
我无法简单地斥之为可笑或无意义,也无法坦然接受这份被强加的“馈赠”。它搅动了我原本趋于死寂的心境。
放风时,我看着高墙内那些同样被剥夺了自由的、形形色色的面孔,其中不乏真正年轻甚至稚嫩的脸庞。
他们的眼神或麻木,或桀骜,或藏着深深的恐惧。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原本也该有另一种可能?如果早一点有人伸手,如果境遇能有一丝不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我按捺下去。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将死之人,一个罪孽深重的囚徒。
同情在这里是奢侈品,更是毒药。
然而,苏蔓的信和那个基金的存在,像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固执地照进我日益狭窄的视野里。
某天下午,李医生来例行检查。他的动作依旧专业而冷淡,记录着各项下滑的指标。
结束的时候,他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我床头那摞信和那个暗红色的盒子上,停留了片刻。
“外面……有人给你建了个基金?”他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我微微一怔,点了点头。消息传得真快,或许是苏蔓办理手续时提到了我的名字。
李医生没再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临走前,他像是无意间说道:“三监区有个小子,十六岁,故意伤人。家里没人了,有哮喘,药快断了。”
他说完,拿起医疗记录本,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
囚室里重新陷入寂静。
我坐在床沿,耳边回响着李医生最后那句话。十六岁。哮喘。药快断了。
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这不符合他一贯冷眼旁观的作风。
是那所谓的“基金”触动了他某根早已麻木的神经?还是他仅仅认为,我这个将死之人,或许能通过某种方式,“废物利用”一下?
胃里一阵熟悉的搅痛袭来,我弯下腰,深吸了一口气。
几天后,又一封苏蔓的信到了。她絮叨着基金筹备的琐事,语气里带着一种疲惫却坚定的忙碌感。随信附着一张小小的、设计简单的基金会名片,上面印着“秋竹”两个字,看起来格外刺眼。
我看着那张名片,看了很久。他们说,那个男孩,是为了保护妈妈才故意伤人的。
然后,我拿起笔,在那张名片的背面,缓慢地、费力地写下了一个名字,和他所在的监区编号。没有多余的字,没有任何说明。
我将名片重新塞回信封,在封口处,用笔重重地划了一道横线。这是一个无声的信号,我知道苏蔓能懂——这是我对那个基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干涉”。
我把信封放在显眼的位置,等待狱警来收走。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仿佛刚才那简单的动作耗尽了我所有力气。我躺下来,手臂搭在额头上,遮挡着昏暗的灯光。
哥。
你用命换来的“干净”,最后变成了这个东西。一个以我们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
听起来是不是很讽刺?
可是…… 如果它真的能买到几瓶救命的哮喘药…… 如果它真的能让一两个像我们当年那样无助的孩子,稍微好过一点点……
你会不会觉得…… 我们那满是污秽的人生,总算也留下了一点点…… 勉强能称之为“光”的东西?
虽然这光,微弱得可怜,并且,来得太晚太晚。
胃部的疼痛依旧持续着。
但这一次,在那片冰冷的绝望之海上,似乎真的漂来了一根,纤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意义”的芦苇。
而我,正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