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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哥哥独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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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识在冰冷与灼热的交替中沉浮。
监狱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疾病本身带来的、一种从内里腐烂的气息,成了我最后时日里最熟悉的背景。
疼痛已经不再尖锐,而是化作一种弥漫性的、沉重的倦怠,仿佛我的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都在缓慢地溶解,回归虚无。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眼前又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是山村里永远散不去的灰白雾气,母亲那双空洞又偶尔闪过一丝微弱光亮的眼睛;有时是周维安那张伪善的脸,金丝边眼镜后闪烁着算计和淫邪的光;但最多的,还是八两。
我的八两。
那个只比我晚几分钟来到人世,却仿佛抽走了我全部生命力与柔软的另一半灵魂。
我生在半斤,长于污浊,见过人性最不堪的模样。
我曾以为,我的一生都将如此,在暗无天日中挣扎,直到腐烂。
可八两的存在,是我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
他胆小,怕黑,怕打雷,一紧张就控制不住地发抖,像只受惊的幼兽。
可就是这样胆小的他,在认定我的时候,却有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在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廉价奶油香气的地下室里,烛光摇曳,映着他年轻而认真的脸庞。
他说:“哥,我爱你。不是兄弟那种。”
那一刻,我心中那座用理智、伦理、恐惧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滚烫的眼泪奔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近乎毁灭性的幸福洪流席卷了我。
原来,我那些隐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情感,并非孤独的守望。
原来,在我双手沾满鲜血,灵魂堕入深渊之后,还能被这样纯粹地爱着。
我拥抱了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爱人”的方式。
很奇怪,那些被周维安触碰时引发的剧烈生理厌恶,在八两这里消失无踪。
他的颤抖,他的生涩,他带着泪意的呼吸,都只让我感到无边的怜惜和一种沉沦般的满足。
我果然是爱惨了他,爱到可以无视纲常,爱到愿意背负所有的罪,只求他能得到片刻的欢愉与安宁。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就着昏暗的光线,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睡颜,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轮回的记忆里。
他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呓语,会无意识地靠向我,寻找热源。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入睡那样,心里却充满了诀别的悲凉。
天光微熹时,我将那枚早已准备好的、内圈刻着“八两”的银戒,连同写了一夜的信,放在他枕边。
然后,像窃贼一样,逃离了那片短暂的温柔乡。
我以为我的离开,能为他换一个干净的未来。我杀了人,我是罪囚,我不能成为他人生履历上永恒的污点。
可我低估了他的固执,也低估了我们之间那斩不断的孽缘。
他找到了我,一次次申请探视。
我一次次拒绝。
隔着冰冷的铁窗,我听着狱警转述他的坚持,想象着他失望又倔强的眼神,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
我宁愿他记忆里的哥哥,停留在那个还能勉强算作“完整”的时刻。
胃癌。晚期。当医生平静地宣布这个消息时,我竟有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
命运似乎格外“眷顾”我,总在我以为触碰到一点点微光时,毫不留情地将我推入更深的黑暗。
呕吐,无法进食,持续的疼痛,日益明显的消瘦……这些生理上的折磨,反而让我有种正在被“净化”的错觉,仿佛这具肮脏的躯壳,正被病魔一点点吞噬、清算。
我曾无比渴望一种暴烈的、至死方休的爱,渴望有人能看穿我所有的不堪与伪装,依然紧紧拥抱我,告诉我爱与死亡同样强大。但现在,我不再奢求了。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八两能幸福。平安、健康、普通地幸福下去。
意识又开始涣散。耳边似乎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很熟悉。
是八两吗?不,不可能,我严禁他再来的。
是幻觉吧。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和八两手拉着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但我们却在笑,大声地笑。摔倒了也没关系,积雪很厚,一点也不疼。
就那样一直跑,跑过道德的审判,跑过世俗的目光,跑过所有加诸在我们身上的苦难与不公,一直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只有温暖春天的世界里去。
哪怕最终冻僵在雪地里,只要和他相拥着,也是好的。
这个画面,成了我意识深处最后的海市蜃楼。
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
黑暗如同温柔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我。
恐惧似乎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沉坠般的平静。
八两……
我好像,再也保护不了你了。
别怕。
就算哥哥不在了,化作了风,化作了雨,化作了尘埃,我的灵魂也会缠绕在你身边。
你会感受到阳光的暖,那是哥哥在看你;你会听到夜风的轻吟,那是哥哥在哄你入睡。
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哥哥不允许。
你要好好的,吃饭,睡觉,好好活着。
连着我的那一份,一起。
哥哥爱你,八两。
永远。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