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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孤雏离渊·誓言 ...

  •   坠落。

      无尽的坠落。

      冰冷的风如同刀片,刮过我的脸颊,撕扯着我破烂的衣衫。失重的感觉让五脏六腑都绞拧在一起,带来一种濒死的恶心与眩晕。下方是无边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口,准备将我连同所有的痛苦与绝望一同吞噬。

      就这样结束了吗?

      父皇、母后、明暇、舅舅、顾七……还有云渊城内那无数浴血的身影、悲嚎的百姓……他们都死了,我又何必独活?

      死,或许是一种解脱。不必再背负这山岳般的血海深仇,不必再承受这噬心刻骨的永失我爱。

      黑暗中,我几乎要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入这永恒的虚无。

      然而——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刹那,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般,猛地撞入我的脑海!

      父皇身被数创,挺立宫门,发出的那声震彻天地的怒吼:“宁战死,不为奴!”
      母后身着朝服,仪态万方,饮下毒酒前那悲悯而决绝的眼神,和她无声翕动的嘴唇:“安……”
      明暇倒悬城墙,遍体鳞伤,却用尽最后气力喊出的:“顾知安,活下去!光复大夏!”
      舅舅沈崇文血溅史馆,颈血染红绢帛,那平静却字字千钧的:“史笔不可曲于权!”
      顾七斩断钩索,深陷重围,回头那最后一声嘶吼:“殿下!活下去!”
      还有那些无名的士兵、百姓、学子、妇孺……他们在火海中挣扎,在刀锋下怒吼,用血肉之躯发出最后的诅咒与期望:“杀了这一代,还有下一代!”“血仇必报!”“大夏不亡!”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这些眼神,如同无数燃烧的烙印,狠狠地、一遍遍地烫在我的灵魂深处!它们不是让我解脱,而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嘶吼着将我唤醒!

      我不能死!

      我的命,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是父皇母后用他们的死换来的!是明暇用她的坠落托付的!是舅舅和史官们用他们的血染就的!是顾七和无数无名义士用他们的血肉之躯铺就的!是云渊城无数冤魂最后的期望所系!

      死,太容易了。活着,背负着这一切活下去,才是最难、最痛苦,却也必须去做的责任!

      求死的念头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求生欲望!几乎是在本能地,我在空中猛地扭转身躯,双臂胡乱地挥舞,试图抓住什么!

      噗通!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我吞没!巨大的冲击力砸得我头晕眼花,胸腔如同被重锤击中,呛入了大口浑浊腥臭的河水。

      是护城河!

      云渊城的护城河引的是活水,河道宽阔,水深足以缓冲我从城墙坠落的冲击。求生的本能让我屏住呼吸,拼命挣扎着向上浮去。

      脑袋猛地冒出水面,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贪婪地呼吸着冰冷但充满自由空气。头顶上方,是高达数丈、巍峨却正在燃烧的云渊城墙,火光将这一小片河面也映得通红。城墙之上,喊杀声、惨叫声依旧隐约可闻,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顾七……他最后的身影……

      我的心狠狠一痛,不敢再想。奋力划动几乎冻僵的四肢,向着对岸游去。河水冰冷彻骨,消耗着我本已所剩无几的体力。身上的伤口被河水浸泡,传来阵阵刺痛。

      终于,我的手抓到了岸边湿滑的淤泥和水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挣扎着爬上了岸,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暂时安全了。

      我躺在河岸边,仰望着被火光染成猩红色的、看不到星辰的夜空。云渊城还在燃烧,冲天的火光将周围的原野都照亮了,也照亮了我满身的狼狈与伤痕。冰冷的夜风吹过湿透的身体,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每一个骨头缝都在叫嚣着疼痛,每一寸肌肉都沉重得无法动弹。我几乎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永远睡去。

      但我知道,我不能。

      挣扎着坐起身,我环顾四周。这里已经是城外,但并非绝对安全。北狄的游骑兵很可能在附近巡逻,搜捕可能逃出城的漏网之鱼。我必须立刻离开河岸,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

      目光所及,是一片荒芜的河滩和远处黑黢黢的、起伏的丘陵。更远处,是未知的、黑暗的荒野。

      家,已经回不去了。国,已经亡了。前路茫茫,无处可去。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孤寂感如同冰水般淹没了我。十六年来,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这般渺小。我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庇护、所有亲人的亡国之子,像一粒尘埃,飘荡在这无尽的黑暗里。

      我颤抖着,下意识地摸索向胸口。那半枚明暇留下的、未绣完的“安”字香囊还在!虽然被河水浸透,冰冷地贴在我的皮肤上,但它还在!仿佛是她最后留下的、一丝微弱的温暖和念想。

      还有……我摸到另一件硬物。是父皇最后塞给我的那枚龙纹玉佩。触手温润,即使在冰冷的水中浸泡过,依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这是太祖皇帝的遗物,是顾氏皇权的象征,如今,也是我身份唯一的证明,和……最沉重的负担。

      我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反而让我更加清醒。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拖着疲惫不堪、浑身湿透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河岸,向着远处那片黑暗的丘陵地带走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的碎石和枯枝不断绊着我。夜风吹过旷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完全远离了护城河,直到云渊城那冲天的火光在身后变成一片模糊的红晕。我找到一处背风的、干涸的土沟,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和枯草之中。

      寒冷、饥饿、疼痛、以及那无边无际的悲痛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我蜷缩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黑暗中,所有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

      父皇倒下的身影……
      母后饮鸩的决绝……
      明暇坠落的鹅黄……
      舅舅颈间喷涌的鲜血……
      顾七被吞没的背影……
      还有云渊城内冲天的烈焰和无数凄厉的惨嚎……

      它们像一把把烧红的铁钳,撕扯着我的神经,碾压着我的心脏。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岭,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河水、血水和泥土,糊满了脸颊。

      我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痉挛,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为逝去的至亲,为沦陷的国都,为枉死的百姓,也为自己这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望的未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嘶哑,只剩下身体时不时的、无意识的抽搐。

      极致的疲惫终于战胜了极致的痛苦,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却又不断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血与火,全是失去和死亡。

      在一次剧烈的惊厥中醒来时,天色已然微明。东方地平线上透出一丝灰白的光,但天地依旧笼罩在一片阴冷沉重的铅灰色之中。寒风凛冽,吹得枯草瑟瑟作响。

      我挣扎着坐起身,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腹中饥渴难耐,喉咙干得冒烟。

      举目四望,荒野茫茫,看不到人烟,只有枯黄的草甸和远处光秃秃的山峦。云渊城的方向,依旧有浓烟升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在大地之上。

      一夜之间,天人永隔。一夜之间,我从云端坠入泥泞。

      我呆呆地坐在土沟里,望着那片废墟的方向,目光空洞。未来该怎么办?我能去哪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读过几本圣贤书,学过一些帝王术,在这乱世荒野之中,如何生存?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但是……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终于挣扎着穿透云层,照亮我身边枯草上的寒霜时,我也看清了自己摊开的手掌。

      左手掌心,是那枚冰冷的、未绣完的“安”字香囊。粗糙的针脚,未完的誓言,凝结着她最后的气息和嘱托。

      右手掌心,是那枚触手温润的龙纹玉佩。古老的纹路,皇权的重量,承载着父皇最后的期望和牺牲。

      这两样东西,一冷一暖,一如她,一如他。如今,都沉重地压在我的手上,我的心里。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土沟中爬起身。双腿依旧颤抖,身体虚弱不堪,但我强迫自己站直。

      面向云渊城的方向,那片依旧被浓烟和死亡笼罩的故土。

      然后,我缓缓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冻土硌着膝盖,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我更加清醒。

      我举起双手,将那香囊和玉佩紧紧贴合在一起,举过头顶,仿佛在进行一场最古老、最沉重的祭祀。

      低下头,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身体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剧烈颤抖,但我的声音,却异常嘶哑、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在这荒芜的、寂静的黎明中响起,一字一句,如同用血刻入大地:

      “父皇,母后,在天之灵……明暇……舅舅……顾七……云渊城无数殉国的英灵……枉死的百姓……”

      我哽咽着,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无尽的悲痛和仇恨都吸入肺腑,化为力量,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肖子孙顾知安,在此立誓!”

      “此生此身,皆为复国而存!皆为雪耻而生!”
      “必倾尽心血,耗尽神魂,踏遍荆棘,历尽劫波,亦九死而不悔!”
      “必驱除北狄,光复故土,再造大夏!”
      “必以耶律桀及所有侵我河山、戮我子民之敌酋之血,祭奠所有亡魂!”
      “若违此誓,天地共弃,人神共诛!”

      誓言已毕,我却并未抬头,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再次冲破喉咙。

      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用尽全身力气,我抬起头,望向那轮在浓烟中挣扎着升起的、苍白无力的朝阳,用嘶哑到极致的嗓音,发出了最后的呐喊,那是对亡魂的承诺,也是对自我的诅咒:

      “此志——”
      “天地共鉴——!!!”

      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渐渐消散在寒风里。

      我瘫跪在地,久久无法起身。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合了巨大的痛苦、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责任与决心。

      从这一刻起,那个在云渊春深中憧憬着婚期的少年皇子顾知安,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欢乐、只有复仇与复国执念的亡魂,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无数期望的——孤雏。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枚香囊和龙纹玉佩贴身收好,它们是我如今唯一的念想和不能放弃的理由。

      挣扎着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代表着无尽伤痛与失去的故土方向,我毅然转身,拖着虚弱不堪、却仿佛被某种钢铁般意志支撑着的身体,一步一步,蹒跚地、却又坚定不移地,走向了未知的、黑暗的荒野深处。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

      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六个字,从此,是我生存在这世上的唯一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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