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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微光初聚·仁心(上) ...

  •   狄兵搜村的阴影,如同寒冬里最刺骨的北风,在这个本就贫瘠脆弱的小村落里盘旋不去,久久未能消散。接下来的几日,村子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恐慌之中。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若非必要,绝不出门。偶尔有人不得不到溪边取水或去林边拾柴,也总是行色匆匆,眼神惊惶,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仓皇躲藏。

      压抑和饥饿,是盘旋在每个人头顶更具体的阴云。去年收成本就不好,缴完繁重的赋税,各家存粮早已见底。如今又不敢轻易外出寻找食物,仅靠着之前采集的一点干瘪野果、挖到的些许苦涩草根和偶尔从溪里摸到的零星鱼虾度日,大人孩子都饿得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姑母王李氏脸上的愁容愈发深刻,叹息声也愈发频繁。家里的瓦罐越来越空,煮出来的糊糊几乎能照见人影,清得只剩下一点野菜的涩味。她看着我依旧瘦削却努力帮忙干活的身影,时常欲言又止,昏花的老眼里满是无奈和歉疚。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不仅仅是饿肚子的問題,这种无所事事的蛰伏和等待,会让恐惧发酵,会让我沉溺于自身的悲痛而失去方向。我必须做点什么,既是为了活下去,也是为了……不辜负那个名字——“拾恩”。

      第四日清晨,当姑母又一次对着几乎空了的米缸发愁时,我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坚定:“姑母,我进山去看看。”

      姑母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进山?不行!山里危险!有狼,有野猪,还有……说不定还有躲藏的散兵游勇!”

      “总是待在家里,一样会饿死。”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我小心些,只在近山处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些吃的,或者……草药。”

      “草药?”姑母愣了一下。

      “嗯。”我点点头。幼时在宫中,太傅虽主要教我经史子集、帝王策论,但也因怕我们成日枯坐读书伤了根本,请过一位退隐的御医教授些强身健体的五禽戏和辨识常见药草的知识,当时只当是闲趣,未曾想竟可能在此刻派上用场。“我认得几样常见的草药,若是能找到,或许……或许能帮到村里人。”

      我记得前日狄兵来时,村头孙老五挨了鞭子,伤口只是胡乱用草木灰止了血,这两日似乎发起热来,呻吟不断。还有几个孩子,面黄肌瘦,腹胀如鼓,显然是长期饥饿导致的疳积之症。若能找到些清热解毒或健脾消食的草药,或许能缓解他们的痛苦。

      姑母看着我,眼神复杂。她或许不明白我一个“逃难”来的少年为何会认得草药,但“能帮到村里人”这句话打动了她。在这绝望的时刻,任何一点微小的希望都显得珍贵。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从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里摸索出一把锈迹斑斑、却磨得锋利的柴刀,递给我,千叮万嘱:“千万小心……只在山脚转转,莫往深处去……看到不对,立刻回来!”

      “哎,我知道,姑母放心。”我接过柴刀,掂了掂。这不同于宫中练习用的木刀或礼仪用的华贵佩剑,粗糙、沉重,却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关乎生存的力量感。

      我又带上一个破旧的背篓和一根结实的木棍,推开柴门,走进了寒冷的晨雾之中。

      村口,几个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怯生生地看着我。一个大些的男孩鼓起勇气问:“拾恩哥,你要进山吗?”

      我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山里有吃人的大虫……”一个小女孩小声说,眼里满是恐惧。

      我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可能比哭还难看:“我不去深山,就看看附近有没有野菜果子。你们乖乖待在村里,别乱跑。”

      离开村子,走向那片起伏的、在雾气中显得朦胧而神秘的山林。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枯枝败叶堆积,每走一步都需小心翼翼。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睁大眼睛,仔细搜寻着地面和岩缝。得益于那位老御医当年在御花园里指着各种花草的耐心讲解,我确实还认得一些。很快,我就在一处背风的岩石下发现了几株叶片肥厚、带着细刺的植物——是蒲公英。我记得老御医说过,此物全草可入药,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嫩叶亦可食用。

      我小心地用柴刀挖出它们的根,抖落泥土,放入背篓。

      继续向前,我又找到了几丛枯黄的、却依旧能辨认出的车前草,它的种子和全草都能利水渗湿。还有几株紧贴着地面生长的地榆,叶片微苦,却能凉血止血。

      每找到一株熟悉的药草,心中便微微一动。这些往日宫中花园里被视为寻常甚至杂草的东西,在此刻竟成了救命的希望。知识,在这种时候,显现出了它超越阶层的、最原始的力量。

      我还幸运地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小片未被鸟雀啄食干净的野枣树,上面挂着些干瘪发黑、却依旧能吃的野枣。又在一棵枯树下,发现了些黑木耳。

      背篓渐渐有了些分量。虽然远不足以饱腹,但至少,有了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日头渐高,雾气散去些许。我估摸着时间,不敢再深入,决定往回走。就在我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丛灌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立刻握紧了手中的柴刀和木棍,屏住呼吸,警惕地望向那边。

      是野兽?还是……狄兵?

      灌木丛又动了一下,接着,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

      是人?

      我犹豫了一下,握紧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拨开枯黄的灌木枝杈,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男人蜷缩在灌木丛后的浅坑里,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他的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伤口处血肉模糊,只用破布草草包扎,依旧不断有血渗出。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已然处于半昏迷状态。

      看他的穿着打扮,虽然破烂不堪,但隐约能看出是夏人的样式,而且是……军服的样式!虽然残破,但那制式……是云渊城的守军!

      他还活着!一个从云渊城逃出来的伤兵!

      巨大的震惊和同情瞬间攫住了我。我立刻蹲下身,试探着唤道:“喂?你怎么样?”

      那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呻吟着。

      我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腿伤极其严重,失血过多,而且似乎在发烧。若不及时救治,他必死无疑。

      救他?怎么救?带回村子?村子刚刚经历狄兵搜查,人人自危,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伤兵,万一……

      可是不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他可能是从云渊血战中拼死杀出来的勇士!他可能知道城破后更多的消息!他是一条人命!

      只是片刻犹豫,我便做出了决定。我是李拾恩,但我骨子里依旧是顾知安。我不能见死不救,尤其不能对为我顾家江山流过血的将士见死不救!

      我迅速从背篓里拿出刚才采集的蒲公英和地榆,找了两块干净的石头,将草药捣烂。又取下腰间挂着的、姑母给我装水的破竹筒,里面还有小半筒清水。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腿上那早已被血浸透的破布,那狰狞的伤口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不适,我用清水稍微清洗了一下伤口周围,然后将捣烂的蒲公英和地榆敷了上去,希望能暂时止血消炎。接着,我又将几片蒲公英的嫩叶塞进他嘴里,希望能帮他补充一点水分和微弱的药力。

      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清凉,呻吟声稍微平缓了一些,但依旧昏迷。

      接下来怎么办?我一个人根本无法挪动他。必须回村子找人帮忙。

      我将背篓藏在附近的草丛里,只拿着柴刀和木棍,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村子。

      姑母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看到我回来,刚松了一口气,却被我急促的神色和话语惊住。

      “姑母!山里……山里有个伤兵!还活着!是咱们的人!得救他!”我气喘吁吁,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

      姑母的脸色瞬间白了:“伤兵?这……这怎么行!万一……”

      “他快死了!姑母!”我抓住她的胳膊,语气急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求您了,找几个人帮帮我,把他抬到个隐蔽的地方也好!”

      姑母看着我眼中近乎哀求的急切和坚定,又想到那是一条人命,终究还是心软了,一跺脚:“唉!造孽啊!你等着!”

      她转身进了屋,很快,叫来了隔壁同样胆战心惊的王老丈和另一个相对胆大些的中年汉子李叔。两人听到情况,也是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这……这太危险了……”王老丈哆嗦着。

      “可是……总不能看着咱夏国的人死在外面……”李叔犹豫着,看向我,“拾恩,你确定他是当兵的?”

      “我确定!那衣服制式没错!”我肯定道。

      最终,或许是同族的情谊压过了恐惧,两人还是咬牙同意了。我们拿了一张破旧的草席和几根粗麻绳,再次匆匆进山。

      找到那个伤兵,他依旧昏迷。我们三人合力,极其小心地将他挪到草席上,再用麻绳固定好,抬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过程艰难无比,每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心惊胆战,生怕被人发现。

      我们没有将他抬回村子,而是在村子外围,找到了一处早已废弃的、半塌的看瓜棚子,这里相对隐蔽。我们将他安置在里面,又铺上些干草。

      姑母也偷偷送来了一瓦罐热水和一点点舍不得吃的黍米面糊。

      看着伤兵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我们才稍稍松了口气。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王老丈叹着气,摇着头走了。

      李叔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复杂:“拾恩小子,你……是个心善的。”说完也匆匆离开,生怕被人看见。

      我留在瓜棚里,守着这个素不相识的伤兵。看着他惨白的脸,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心中百感交集。

      救他,或许会带来风险。但若不救,我良心难安。而且,潜意识里,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所有为守卫云渊而流血牺牲的将士的影子。救他,像是在弥补我未能与父皇并肩作战、未能与城池共存亡的愧疚。

      微末之力,或许改变不了大局。但这点滴的“仁心”,或许正是我这亡国太子,在蛰伏中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彻底迷失的浮木。

      我拿起破瓦罐,小心地蘸了点温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坚持住……”我低声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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