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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微光初聚·仁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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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孙老五处理鞭伤之后,“拾恩侄子懂草药”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这小小的王家村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实在被病痛折磨得无法的村民,趁着夜色或清晨人少时,悄悄摸到姑母家低矮的柴门外,带着几分窘迫、几分希冀,低声询问。
“拾恩侄子……俺家娃子肚胀得厉害,哭闹好几天了,吃啥都吐,你看……”
“拾恩啊,我这老寒腿这几日疼得钻心,下不了炕,你有没有啥土法子……”
“李小子,后山采药时,能不能顺手帮俺老娘带点止咳的草?她咳得整宿睡不安生……”
面对这些恳求,我心中百味杂陈。我并非医者,所知的不过是御医药圃闲谈时的皮毛,如何敢轻易应承?但看着他们被苦难刻满皱纹的脸上那点卑微的期望,我又无法硬起心肠拒绝。
我只能更加勤快地往山里跑。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食物,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仔细搜寻记忆中有用的药草。鱼腥草、车前草、蒲公英、紫花地丁、艾叶……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采回,仔细清洗、晾晒、捣碎。每一次用药,都反复告诫对方:“这只是乡下土法子,未必管用,若是不好,还得另请高明。”
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那些草药确实起了些微末的功效,又或许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关怀本身带来了一丝慰藉。渐渐地,村里开始有些不一样的声音。
“拾恩给的那草根熬水喝,娃子夜里好像睡得踏实了些……”
“敷了那药泥,伤口凉丝丝的,没那么火烧火燎的疼了……”
“这孩子,心细,像个小郎中……”
这些话,通过姑母的口,或是我自己去送药时村民的眼神,一点点传递回来。他们看我的目光,依旧带着乱世中固有的警惕,但那层坚冰般的隔阂,似乎在慢慢融化。我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收留、可能带来麻烦的“外来户”,我成了能带来一点点实际帮助的“拾恩侄子”。
这种变化细微却真实。有时我去溪边打水,会有妇人偷偷塞给我一把刚挖的、还带着泥土的荠菜;有时我劈柴累了坐在门口休息,会有孩童跑过来,怯生生地放下一小捆捡来的干树枝;就连最初对我最戒备的几户人家,见面时也会微微点头示意。
这点滴的善意,如同寒夜中的星火,微弱,却真切地温暖着我几乎冻僵的心。它让我感觉到,我不是完全孤独的,我的存在,并非毫无价值。
而瓜棚里的赵五,成了我另一个隐秘的重心。他的伤势恢复得极其缓慢,断腿需要长时间固定和静养,但高烧已退,意识清醒,最危险的关头算是熬过去了。姑母每天省下的那点口粮,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我依旧每天去给他换药,清理伤口,陪他说说话。
与赵五的交谈,是另一种层面的“微光初聚”。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为我拼凑出了云渊城陷落时,更加血肉模糊、也更加惊心动魄的图景。那不再是奏报上冰冷的数字和战略得失,而是每一个普通士兵的浴血搏杀、绝望坚守和壮烈牺牲。
“东城门……是王参将他们守的……箭射光了,就用石头砸,石头没了,就抱着狄兵跳城墙……死都没让一个狄狗从正门进来……”
“巷战的时候……李都尉肠子都被捅出来了,还咬着牙砍翻了三个……最后是抱着火药桶冲进去的……”
“我们队……五十个弟兄……就剩我一个爬出来了……我不是逃兵……我是想留着这条命……报仇……”
他的声音时常哽咽,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伤。每一次讲述,都像是在撕开刚刚结痂的伤疤,鲜血淋漓。而我,则是他唯一的听众,默默承受着这份过于沉重的血泪记忆。
这些故事,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它们让我更加具体地理解了“国仇家恨”这四个字的分量,也让“光复大夏”这个目标,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变成了无数张鲜活却已然逝去的面孔,变成了必须用血与火去偿还的债。
有时,赵五也会沉默地看着我忙前忙后,眼神复杂。他或许疑惑我一个“逃难投亲”的少年,为何会对草药、对照顾伤患如此熟稔,言谈举止间总带着一丝与这贫瘠山村格格不入的……什么。但他从未开口询问。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保持沉默有时是最大的善意和自我保护。
他只是在我又一次为他清洗完伤口后,哑声说:“拾恩小哥……大恩不言谢。我赵五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以后,但有差遣,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我又多了一个可以信任的、背负着同样血仇的同伴。尽管他现在虚弱不堪,但那股军人的血性和仇恨,是一颗深埋的火种。
日子就在这种提心吊胆、饥寒交迫却又隐隐有着微弱希望的状态中一天天流逝。天气越来越冷,山里的草药越来越难寻觅,村民们的脸色也越来越愁苦。北狄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
一天,我去给赵五送饭时,发现他正挣扎着试图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些简单的城防工事图和兵力调度符号!虽然粗糙,却透着行家的严谨。
看到我,他有些窘迫地想用脚抹掉。
“赵大哥,你这是……”我讶异道。
他叹了口气,眼神锐利起来:“躺久了,骨头都僵了,脑子里却停不下来……总想着,当初若是这里多设一道拒马,那里多藏一队弓手,是不是就能多挡一会儿……是不是就能……多活几个弟兄……”
他看着那些简陋的图示,目光仿佛穿透了瓜棚的茅草,回到了那个血火冲天的战场。
我心中一动,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线条。宫中学习时,兵法阵图亦是必修之课。我指着其中一处:“若是此处并非简单设卡,而是依托两侧断墙,做成一个凹陷的‘口袋’,待敌兵涌入后,再从两侧用火攻或檑木……”
赵五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盯着我:“口袋阵?!火攻?!小哥……你……你懂兵法?!”
我心中一惊,暗叫不好,一时失言了!一个逃难的乡下少年,怎会懂得这些?
我连忙掩饰道:“没……没有……只是以前……以前听镇上茶馆说书先生讲过三国……胡乱说的……”
赵五盯着我看了半晌,眼中的惊疑慢慢褪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探究,他最终没有再追问,只是缓缓点头,声音低沉下去:“说书先生……呵……说得对啊……是好法子……可惜……可惜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地上的图,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而悲伤。
我知道他并未完全相信我的说辞,但他选择了沉默。这让我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更加警惕。言多必失,我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
然而,这次无意间的交谈,却像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之后,我再去瓜棚,有时会“无意间”提起某个“说书先生”讲过的战例,或者某个听起来颇有道理的“乡下守寨子的土办法”。赵五则会眼睛发亮,结合他丰富的实战经验,进行补充和推演。
我们之间的对话,从单纯的伤病照料和血泪控诉,悄悄延伸到了更深的层面。如何在劣势地形下阻击骑兵,如何利用有限物资制作简易防守器械,如何组织训练乡勇……这些话题,在这阴暗破败的瓜棚里,由一个重伤退役的队正和一个亡国太子,用最隐秘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探讨着。
这不再是闲聊,而是一种无声的积蓄,一种在绝望中对未来力量的渴望和规划。虽然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切实际,但就像那石缝中艰难生长的草药,只要有一点缝隙,一点水分,求生的意志和复仇的火种就会顽强地探出头来。
微光,不仅在村民间汇聚,也开始在我和赵五之间,以一种更隐秘、更危险的方式,悄然滋生。
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如在刀尖跳舞。但看着赵五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军人的锐利光芒,看着村民们因为一点点草药而稍稍舒展的眉头,我觉得,这一切冒险和隐藏,都有了意义。
李拾恩能做的很少,但他在做。顾知安的目标很远,但他正踩着荆棘,一步步向前挪动。
活下去,不再仅仅是生存。
光复大夏,也不再是空洞的誓言。
它们化作了每一株被采撷的草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交谈,每一份在黑暗中悄然传递的微弱希望。这些微光如此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但它们确实存在着,汇聚着,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