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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城困守·离别 ...

  •   太极殿内的钟声余韵,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个宫人的心头。方才朝堂上那“二十万铁骑”、“关隘已失”、“王老将军殉国”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棱,反复刺穿着试图维持的镇定。

      我领了父皇的旨意,不敢有丝毫耽搁,疾步走向兵部衙署所在的方向。宫道依旧,红墙黄瓦,汉白玉栏,在春末的阳光下本该显得恢弘静谧,此刻却处处透着一股死寂的惶然。往来匆匆的内侍宫女,见到我纷纷避让行礼,眼神却飘忽不定,写满了惊惧与探寻。

      兵部衙门里早已乱作一团。几位留守云渊的老将军和兵部官员围在巨大的沙盘和北疆舆图前,争论得面红耳赤,声音嘶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臭和一种焦灼的铁锈气息。

      “殿下!”见我到来,众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围拢上来。一位鬓发皆白、甲胄在身的老将军——负责云渊城防的赵老将军,指着舆图,语速极快:“北狄先锋骑兵速度惊人,据最新探报,距云渊已不足三百里!沿途州县……恐难有效阻滞!”

      我的心猛地一沉。三百里,对于精锐骑兵而言,不过是几日奔袭的距离。

      “城内现有守军多少?粮草几何?军械可足?”我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目光紧锁舆图,声音竭力保持平稳。

      一位兵部侍郎立刻禀报:“城内常备守军加上轮休边军、宫廷禁卫,满打满算,不足五万!粮草因去岁丰收,仓廪尚足,支撑数月应无问题。然军械……尤其是箭矢、滚木礌石,消耗必将巨大,需立刻加紧赶制!”

      五万对二十万,还是据城而守。我的心又是一紧。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这是一场绝望的守卫。

      “立刻发布告示,全城戒严!征调所有青壮民夫,协助加固城防,运送物资!工匠日夜不休,赶制箭矢守城器械!打开武库,分发兵器于可靠民壮,编入后备营伍!”我依据以往所学,一条条下令,思路异常清晰,仿佛只有将这些具体的事务塞满脑子,才能暂时忽略那噬骨的恐惧。

      “殿下,是否……是否应疏散部分百姓?尤其是老弱妇孺?”一位文官迟疑地提出。

      赵老将军立刻否决:“不可!此刻疏散,必造成恐慌践踏,且城外未必比城内安全!北狄骑兵来去如风,离城的百姓就是待宰羔羊!唯有据城死守,方有一线生机!”

      我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北狄铁蹄踏过田野村庄,手无寸铁的百姓奔逃哭嚎的景象。赵老将军说得对,此刻,这座巨大的云渊城,反而成了最坚固,也可能是最后的堡垒。

      “依赵将军所言,全力守城!”我睁开眼,目光坚定,“告诉云渊城的每一个人,父皇与百官都在,皇室与百姓共存亡!”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整个兵部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我坐镇其中,听取各方回报,协调处置,不时提出疑问或补充指令。瑞凤眼中不再是春日暖阳下的柔和,而是凝重的专注和与年龄不符的沉毅。

      时间在极度焦灼中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明亮渐至黄昏,又沉入漆黑的夜。城外的消息不断传来,一个比一个糟糕。

      “……潞州失守,守将战死……”
      “……北狄主力已过漳河……”
      “……沿途……沿途村落尽焚,烟尘蔽日……”

      每一次急报传来,都让衙署内的空气凝固一分。那代表着北狄的铁蹄又近了一步,代表着死亡的血色又浓郁了一分。

      深夜,短暂的寂静中,我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佩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更大的是一种心理上的重压,几乎要将人压垮。

      父皇……他此刻在做什么?母后呢?她独自在深宫之中,听着这些可怕的消息,该是何等煎熬?还有明暇……她是否安好?是否害怕?

      想到明暇,心脏便像是被细针密密地扎过,泛起尖锐的疼。我们的婚期,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在冰冷的战争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殿下,”一名内侍悄步进来,声音低哑,“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我心中一凛,立刻起身,对赵老将军等人交代几句,便随着内侍快步走向父皇的寝宫。

      寝宫内的气氛比兵部更加压抑。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父皇并未卧床,而是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灰败,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精神。

      母后沈玥竟也在,她坐在父皇下首,一身素净宫装,面容憔悴,眼圈泛红,显然是哭过,但此刻却坐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保持着皇后最后的仪态与尊严。看到我进来,她嘴唇微微动了动,眼中瞬间涌上水光,却又强行忍住,只对我微微颔首。

      “父皇,母后。”我快步上前行礼,声音因熬夜而沙哑。

      “安儿,”父皇开口,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情况,你都清楚了。”

      “是。”我垂首。

      “云渊城,守不住太久。”父皇的一句话,像冰水浇头,让我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他。

      “陛下!”母后失声惊呼,似乎也没想到父皇会说得如此直接。

      父皇抬手止住她,目光依旧锁着我:“五万守军,二十万虎狼之师,纵有坚城,亦难久持。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心直直坠入冰窟,虽然早有预料,但从父皇口中如此明确地说出,依旧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

      “但大夏,不能亡。”父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顾氏血脉,必须延续!复国的火种,必须保留!”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母后慌忙上前为他抚背,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咳声稍歇,父皇推开母后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安儿,你必须走。”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父皇?您让儿臣……临阵脱逃?”巨大的耻辱感瞬间淹没了恐惧。

      “不是脱逃!”父皇厉声打断我,因激动,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是存续!是希望!你若留在城中,城破之日,我顾氏血脉断绝,大夏就真的亡了!你活着,走出去,才有将来,才有光复河山、报仇雪恨的一日!这是你的责任,比死在这城里更重的责任!懂吗?!”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字砸在我心上。我看着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看着母后无声流淌的泪水,所有的反驳和屈辱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酸涩的绝望。

      “可是……父皇,母后,你们……”我的声音哽咽了。

      “朕是皇帝,”父皇挺直了背脊,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壮的骄傲,“皇帝死社稷,是天经地义!朕与你母后,绝不会离开云渊一步。我们要让天下人看看,大夏的皇帝和皇后,是如何与国同休的!”

      母后紧紧握住父皇的手,泪流满面,却重重地点头,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臣妾,追随陛下。”

      我望着他们,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我明白了,这不是贪生怕死,这是抉择,是牺牲,是将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儿臣……明白了。”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父皇的神色缓和下来,露出一丝疲惫至极的欣慰:“好,好孩子。”他从怀中颤巍巍地取出一枚小小的、触手温润的龙纹玉佩,塞进我手里,“这是太祖皇帝随身之物,你拿着。记住,你不是为自己活,是为大夏活。”

      他又看向母后。母后拭去眼泪,从一旁取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不起眼的青布包袱,递给我,声音哽咽:“安儿,这里面是一些金银细软和换洗衣物,还有……还有母后为你求的平安符……在外面,一切小心……”她再也说不下去,别过头,肩膀微微耸动。

      我接过包袱,如同接过一座山,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心腹死士已在宫外等候,他们会护送你从密道离开。”父皇最后叮嘱,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嘱托与不舍,“出去之后,隐姓埋名,保全自己,等待时机。记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儿臣……遵旨。”我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红痕,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

      父皇疲惫地挥挥手,示意我快走。母后扑过来,最后紧紧抱了我一下,那力度仿佛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温暖的怀抱带着诀别的颤抖。

      我狠下心,不再回头,拿起包袱,快步走出寝宫。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心痛得无以复加。

      宫外,夜色浓重如墨。四名身着黑衣、气息沉凝的死士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对我单膝跪地:“殿下。”

      我认得出,他们是父皇最隐秘的力量,每一个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

      “走吧。”我哑声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其中一人引路,我们快速穿行在寂静的宫巷中,向着皇宫深处某处隐秘的角落而去。然而,就在经过通往母后宫中那条熟悉的甬道时,我猛地停住了脚步。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孤零零地站在那甬道的阴影里,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是明暇。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裙装,外面只罩了一件薄薄的披风,在夜风中显得单薄而无助。她看到我,眼睛瞬间红了,却没有哭,只是快步走了过来。

      “殿下……”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哭腔。

      死士们警惕地停下脚步,但看到是我认识的人,又稍稍退开些许,保持警戒。

      “暇儿……”我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离别的痛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我怎么能走?怎么能留下她?

      她走到我面前,抬起头,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泪光在她眼中滚动,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我都知道了……”她哽咽着,“陛下和娘娘……让你走,是对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那是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月白色的缎子上,用细细的银线绣着缠枝莲纹,只是中间那个“安”字,只绣了一半,针脚还带着线头,显然是匆忙间未能完成。

      “这个……你带着。”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疼,“本想……本想绣好了,大婚那天给你的……现在……只能这样了……佑你平安。”

      我紧紧攥着那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馨香的半成品香囊,指尖冰凉,心脏抽搐着疼痛。那未完成的“安”字,像极了我们被残酷打断的未来。

      “暇儿,我……”我想说对不起,想说跟我走,但我知道都不可能。父皇母后决意殉国,她身为沈家女,舅舅还在城中,她怎能独自逃离?

      “别说了,殿下,我都懂。”她轻轻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别忘了云渊,别忘了陛下娘娘,别忘了……我。”

      她忽然踮起脚尖,冰凉的、带着泪痕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那触感一瞬即逝,却像烙铁般滚烫。

      “快走吧。”她后退一步,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

      我看着她强装坚强的模样,肝肠寸断。最终,我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香囊紧紧揣入怀中,贴胸放着,那未完成的刺绣硌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

      “保重。”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转身,不敢再回头多看她一眼,怕再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就会不顾一切地留下。

      死士们立刻跟上,护卫着我,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宫巷深处。

      身后,那站在月光下的纤细身影,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入臂弯之中,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被呼啸而过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而我,握紧怀中那半枚香囊,迎着冰冷的夜风,走向未知的、充满荆棘与黑暗的前路。背后的云渊城,以及城中我所爱的一切,正在沉入无边的黑夜。

      离别,竟是如此仓促,如此决绝,连一句好好的再见,都成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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