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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史笔如铁·风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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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顾七和其他死士半拖半架着,踉跄地逃离了西华门那片浸透了至亲鲜血的广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心口,凝成一块无法融化的、嘶吼着的寒冰。
明暇坠落时那抹决绝的鹅黄,父皇挺立挥剑的明黄身影,母后倒地时散落的深青与珠翠……这些色彩交织翻滚,在我眼前不断炸开,又褪成一片死寂的灰白。耳中嗡嗡作响,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声音,只余下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又仿佛随时会停止的闷响。
顾七的脸色铁青,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他不再选择靠近皇宫或主街,而是果断地带着我们向着更偏僻、更混乱的城西北隅深入。那里的火势似乎小一些,但哭喊声和零星的厮杀声同样不绝于耳。北狄士兵的主力显然集中在皇宫和富庶区域劫掠,这种贫民聚居的杂乱巷落,反而成了暂时的缝隙。
我们躲进一处被主人匆忙遗弃、已被翻得底朝天的小院。院墙半塌,屋门洞开,屋内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搜刮一空,只剩下些破烂家什散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变的气息。
“殿下,您必须振作!”顾七将我按坐在一个倾倒的破木箱上,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陛下、娘娘、沈姑娘……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让您在此刻崩溃的!”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混沌的意识上。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流干,眼眶酸涩灼痛,瑞凤眼此刻恐怕只剩下空洞的红。振作?如何振作?我的世界已经在眼前彻底崩塌粉碎。
另一名死士悄无声息地递过一个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破损的粗陶水壶,里面还有小半壶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积水。顾七接过,不由分说地递到我嘴边。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翻涌的血腥气,却也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噬骨的寒冷和绝望。我机械地吞咽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耶律桀正在全力搜捕您,殿下。”顾七的声音继续在我耳边响起,冷酷地陈述着现实,“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城的机会。西北角城墙有一段早年因雨坍塌后修补的,或许比其他地方更容易突破。但需要等待时机,需要狄兵的巡逻间隙。”
我没有任何反应。出城?去哪里?这世上,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就在这时,一阵相对整齐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呼喝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一队狄兵正朝着我们所在的这条巷子而来。
所有死士瞬间绷紧了神经,顾七一把将我拉起,迅速掩到院墙最大的那道裂缝之后,示意我噤声。
我们屏住呼吸,透过砖石的缝隙向外窥视。
来的是一队约莫十人的北狄士兵,押着几个穿着夏朝文官服饰的人。那些文官个个衣衫不整,面带惊惶,有的甚至脸上带伤,显然是被强行从某处衙署或家中抓捕而来的。
为首的狄兵小队长操着生硬的夏语,大声呵斥着:“快走!耶律大王有令,召你们这些会写字的夏官前去问话!磨磨蹭蹭的,想找死吗!”
文官们被推搡着,踉跄前行。我的心微微一紧,这些是……朝中的文官?耶律桀抓他们做什么?
那队狄兵并未在我们藏身的小院停留,而是径直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很快消失在一个拐角。
“他们去的方向……好像是史馆?”一名死士压低声音,带着不确定说道。
史馆?我的心猛地一跳。舅舅!沈崇文!他是史官之首!他此刻是否在史馆?耶律桀抓文官,为何偏偏指向史馆方向?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跟上去看看。”我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急切。
顾七眉头紧锁:“殿下,太危险了!”
“那是史馆!”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我舅舅可能在那里!我必须知道……我必须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是舅舅的安危?还是耶律桀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我,不能再躲在这里,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至亲之人可能遭遇不测,而我却一无所知!
顾七看着我眼中近乎疯狂的执拗,沉默了片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但殿下,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绝不能出声,绝不能冲动!”
我用力点头。
我们再次如同幽灵般潜出小院,远远地缀在那队狄兵后面。街道更加混乱,尸体和废墟随处可见,这反而为我们提供了掩护。
史馆位于皇城边缘,相对僻静,是一座独立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青砖建筑,但里面存放着大夏自开国以来所有的史料典籍,是大夏记忆和精神的所在。平日里,这里总是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宁静,只有纸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的沙沙声。
然而此刻,史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粗暴地砸开,甚至半扇门板都歪斜地倒在一旁。馆内原本常年点燃的、带着书卷清香的蜡烛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狄兵手中火把散发的、带着松油味的呛人烟雾。
我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躲在一处相邻官署的廊柱阴影后,借着破损的窗棂,远远望向史馆内部。
馆内的情景,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再次凝固。
史馆正堂内,原本整齐排列的书架被推得东倒西歪,珍贵的典籍、卷宗散落一地,甚至被肆意践踏。耶律桀那高大的、穿着狼首铠甲的身影,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原本属于史馆主事的位置上,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玩味。
他的面前,跪着七八个穿着史官服饰的人。为首的,正是我的舅舅,沈崇文!
舅舅的青衫官袍上沾满了灰尘,甚至还有鞋印,发髻有些散乱,但他跪得笔直,头微微昂着,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冰冷的漠然。他的目光平视着耶律桀,没有丝毫闪躲,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
其他几位史官跪在他身后,虽然有人身体微微发抖,脸上带着恐惧,但竟无一人瘫软求饶,都努力维持着文官最后的体面。
在耶律桀的脚边,扔着几卷空白的绢帛和几支蘸饱了墨的毛笔。
“沈崇文,”耶律桀开口了,声音粗嘎,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令人不适的腔调,“听说你是夏国记史的头儿?很有学问,是吧?”
舅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耶律桀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用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绢帛和毛笔:“本王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写写画画。现在,本王给你,还有你的这些手下,一个活命的机会,甚至还能继续你们‘写历史’的差事。”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拿起笔,给本王好好写。就写……北狄王耶律桀,应夏国皇帝恳请,率仁义之师入云渊,助其平定内乱,铲除奸佞,夏国上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两国自此盟好,共荣昌盛!”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污水,泼洒在这庄严的史馆之内。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篡改历史!他要将一场血腥野蛮的入侵、一场亡国灭种的惨剧,粉饰成一场“仁义”的“援助”和“共荣”!他要让后世之人,看到的尽是他的“丰功伟绩”和“仁慈”!
无耻!卑劣!一股怒火猛地冲上我的头顶,让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顾七的手如同铁钳般再次死死按住了我,他的呼吸也变得极其粗重,眼中喷薄着愤怒的火焰。
史馆内,一片死寂。所有跪着的史官都抬起头,看向耶律桀,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逐渐燃起的怒火。
耶律桀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仿佛在等待这些软弱的文人感恩戴德地拿起笔,为他歌功颂德。
然而,首先响起的,却是一声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嘲讽的声音。
是舅舅。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金石相击,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史馆中:“刀斧可加于颈,史笔不可曲于权。”
短短十二个字,字字千钧。
耶律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转化为错愕,继而涌上暴怒的戾气。他显然听懂了,或者通过旁边通译的表情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你说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影投下压迫性的阴影,马鞭指向舅舅,“你敢再说一遍?!”
舅舅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他暴怒的目光,甚至微微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重复道:“刀、斧、可、加、于、颈——”
“——史、笔、不、可、曲、于、权!”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吐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文人的铮铮铁骨和不容玷污的尊严。
“好!好!好!”耶律桀气得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横肉扭曲着,“好一个硬骨头的读书人!本王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本王的刀硬!”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光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一步步走向跪得笔直的舅舅。
馆内其他史官发出惊恐的抽气声。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颅,眼前阵阵发黑!不!舅舅!不要!
躲在暗处的我,浑身剧烈颤抖,顾七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我,他在我耳边急促地低吼:“殿下!忍住!忍住啊!”
耶律桀走到舅舅面前,弯刀冰冷的刀锋几乎要贴上舅舅的脖颈。他狞笑着,做最后的威胁:“沈崇文,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写!按本王说的写!否则,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舅舅身上。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平静得近乎可怕的侧脸。他甚至没有看那柄随时可以夺走他生命的弯刀,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仿佛穿透了耶律桀暴怒的脸,看向了某种更遥远、更永恒的东西。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重若千钧。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