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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车内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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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暖气呼呼吹着,很快驱散了浸入骨髓的寒冷。雨刮器规律摆动,窗外是喀纳斯被雨雾笼罩的墨绿山林,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我靠在副驾椅背上,身上披着陆宇递过来的干燥毛毯,手里捧着他保温杯里倒出来的热水,整个人还有点发懵。刚才那个不管不顾冲向他、紧紧抱住他的自己,好像有点陌生。
心跳慢慢平复下来,理智回笼。
“你……”我开口,声音还有点哑,“怎么会正好在附近?”
他专注看着前方路面,听到问题,沉默了几秒。
“不是正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投下第一颗石子,“我知道你们团今天到喀纳斯。我提前结束那边任务,绕路过来等。”
我猛地转头看他:“等?等我?”
“嗯。”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迂回,“从敦煌那次,我就知道你的观察力非同一般。在瓜州,你精准找到了那处岩画,甚至能分辨出矿物颜料的痕迹。后来你一眼看穿我照片光影破绽,那种敏锐和较真,尤其是在禾木……”
他顿了顿:“你看那位皮匠老爷子的作品时,眼神不一样。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鉴赏和共情。你注意到的是压刻的线条力度、是矿物和植物染料的融合层次、是画面里那种即将失传的、笨拙又蓬勃的生命力。你说出了氧化铁和植物汁——那是内行人才懂的门道。”
他侧过头,快速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你在那个小院里站着的姿态,和你在鸣沙山避开人流时一样,带着一种对庸俗热闹天生的疏离,和对真正古老美学近乎虔诚的专注。我当时就在想,这双眼睛,不该被浪费在嘈杂的旅行团和……嗯,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我的心跳因为他细致的观察和精准的描述而悄然加速。
“所以,”他继续道,将话题引回最初,“我过来,是想当面问你,有没有兴趣脱离那条既定路线,跟我一起去看看更真实、更原始,但也可能更艰难的东西?不仅仅是风景,是那些散落在荒野和村落里,即将熄灭的文明之火。我需要一个伙伴,一个真正看得懂、也愿意去看的人。”
“更真实的东西?”我重复着。
“嗯。”他打了把方向,车子驶入一条更静谧的林间路,“我主业不是旅行投资。那些只是幌子和资金来源。我真正做的,是寻找、记录那些濒临失传的非遗手艺,然后想办法,用商业手段和市场规则,给它们续命,让它们能体面地活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很烧钱,也很难,甚至危险。很多老师傅老了,年轻人不愿学,市场被粗制滥造的仿品冲击。眼看着好东西一样样没了,被遗忘,被糟蹋,我不甘心。一个人,力量有限,也会看走眼。”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他侧头看我一眼,目光深邃:“你看东西的眼神,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在禾木看岩画、看皮画的眼神,有光,有敬畏,有理解。你讨厌庸俗和虚假,你在找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
他语气肯定:“而我,需要一双这样的眼睛。帮我一起看,去判断,哪些东西是真正值得不惜代价去挽救的瑰宝,而哪些又或许可以允许它安然逝去。帮我一起思考,该怎么救?是记录存档,是改良设计,是寻找小众市场,还是开发体验课程?我需要你的审美,你的犀利,甚至你对‘真实’与‘虚假’那份独特的执拗来做判断。这比任何商业计划书都重要。”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战栗的共鸣感席卷而来。不是因为他说需要我,而是因为他精准地看到了我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表达的渴望——那种对纯粹美学近乎偏执的追寻,对工业化复制和虚伪矫饰的厌弃,以及渴望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付出一切的飞蛾扑火般的冲动。他给我的,不是一个被保护的位置,而是一个并肩作战的邀请。
车内陷入短暂沉默,只有引擎低沉轰鸣和雨声。
过了好久,我轻轻笑了一下。
“你看人很准,陆宇。”我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眉头微动,没打断我。
“我大学学的是文物鉴定与修复,最顶尖的那所。我能用现代材料和技术,复刻出千年古画的神韵笔触,足以骗过绝大多数专家和仪器的眼睛。”我语气平静,却扔出了我最深的、从未对人言说的底牌,“我觉得艺术的真谛在于神韵传承,至于载体是古是今,反而次要。甚至……必要的时候,以‘复刻’保护‘真迹’,以‘商业’滋养‘纯粹’,没什么不对。这想法在很多老学究看来,很危险,很大逆不道,对吧?”
我说完,紧紧盯着他,像等待审判:“现在,还觉得需要我这双眼睛吗?怕了吗?”
我以为会看到他惊讶、迟疑,甚至厌恶。
但他没有。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丝毫轻视或恐惧,反而有一种灼热的亮光。
车厢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声。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肯定地开口:“不。我更确定了。姜风,我需要你。比想象中更需要。”
车外的雨好像小了,前方的道路在雨雾中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