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博览会的请柬 ...
-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伦敦的暑气开始真正显现。格洛斯特街的梧桐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为午后的闷热更添一分烦躁。连平日里最活泼的莉莉，此刻也蔫蔫地趴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小手里攥着一块湿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额角的汗珠。
"西奥多，"她拖长了声音抱怨，"为什么夏天要做这么多黄油饼干？它们都快在盘子里融化了。"
西奥多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批刚出炉的、装饰着糖霜帆船的"航海饼干"转移到冷却架上。这是为巴斯顿太太孙子生日宴会准备的，主题是"远航的梦想"。
听到妹妹的话，他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因为巴斯顿小少爷梦想成为船长啊。而且，正是因为天热，我们才更要注意，不能让点心的品质有丝毫下降。"
店铺里很安静，只有烤箱余温散发的热浪和窗外知了的聒噪。阿尔菲在角落里核对账目，汤姆则在厨房里清洗着刚才用过的模具，水流声和碗碟碰撞声隐约传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忙碌、平静，带着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
直到下午三点钟，一切都被打破了。
一辆装饰着皇室徽章的豪华四轮马车，由两匹毛色光亮的栗色马牵引，稳稳地停在了"时光甜点屋"的门口。马车夫跳下座位，动作利落地打开车门。一位身着深色制服、胸前佩戴着勋章的中年男士走了下来。他身形笔挺，步伐沉稳，手中捧着一个装饰精美的硬壳文件夹。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整条街的目光。温特沃斯夫人正巧从对面店铺出来，手中的阳伞停顿在半空；几个在街角玩耍的孩子也停止了嬉闹，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不同寻常的景象；就连树上的知了，似乎也识趣地安静了片刻。
店门上的铜铃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脆急促的声响。
西奥多刚把最后一块饼干放好，闻声抬起头。当他看到来人的装扮和气势时，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的银夹子，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围裙。
"下午好，"来者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带着标准的牛津口音，"请问，这里是西奥多?米勒先生的'时光甜点屋'吗？"
"是的，先生。"西奥多答道，心里掠过一丝疑惑。阿尔菲也停下了笔，警惕地望过来。莉莉更是从高脚凳上溜下来，躲到了哥哥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张望。
"很好。"男士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他上前一步，郑重地将那个硬壳文件夹递到西奥多面前。"我受万国博览会筹备委员会委托，正式向您递送这份邀请函。"
"万国博览会？"西奥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听说过那个在海德公园兴建中的、被称为"水晶宫"的宏伟建筑，知道那将是展示大英帝国乃至全世界工业与艺术成就的盛大舞台。但那离格洛斯特街、离他的小店太遥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是的，先生。"男士的语调依然平稳，但眼中闪过一丝对西奥多惊讶反应的理解，"委员会经过多方考察与推荐，认为您的甜品店，特别是您对传统烘焙技艺的创新，以及对社区价值的独特诠释，非常符合本届博览会希望展现的'进步与包容'之精神。我们诚挚邀请您，作为本土手工业与社区商业的代表之一，为博览会的贵宾接待区域供应精选点心。"
西奥多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耳廓，发出嗡嗡的鸣响。他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那个文件夹。封面是厚重的奶油色卡纸，压印着精美的维多利亚女王肖像浮雕和博览会的标志，触手生凉。
"您可以仔细阅读里面的具体条款和要求，"男士继续说道，"如有意向，请在周五之前按照文件上的地址给予回复。告辞了。"
他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地转身，推开店门。马车很快驶离，留下格洛斯特街一片诡异的寂静，以及店内目瞪口呆的三人。
西奥多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捏着那个文件夹，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过了好几秒，他才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阿尔菲和莉莉立刻围了上来。莉莉踮着脚尖，努力想看清文件上的字。阿尔菲则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
文件的内容清晰而具体：邀请"时光甜点屋"在博览会期间（预计持续数月），每周供应不少于两百份精选点心，种类需体现英国传统与创新，品质需达到最高标准。文件末尾，盖着万国博览会筹备委员会的官方火漆印。
"两百份……每周？"阿尔菲倒吸一口凉气，他迅速心算着，"这相当于我们现在……三四天的产量总和。而且这还只是最低要求。"
莉莉虽然对数字不敏感，但也明白这是了不得的大事。"西奥多，"她扯着哥哥的衣角，声音里混合着兴奋与惶恐，"你要去那个有巨大玻璃房子的地方了吗？"
西奥多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缓缓扫过他的店铺——擦得锃亮的弧形玻璃柜台，散发着温暖木香的货架，老约翰逊打造的胡桃木展示架，以及架子上那些承载着无数记忆的画作、设计和笔记。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是他熟悉的、能够掌控的世界。
而万国博览会……那是一个他只在报纸上读到过的、庞大而陌生的概念。水晶宫、女王剪彩、来自世界各地的展品和游客……他的点心，真的能登上那样的舞台吗？
"我……我不知道，莉莉。"他喃喃道，声音有些干涩，"这太突然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条格洛斯特街。
不到半小时，哈德森太太就在女仆安妮的搀扶下赶来了。她甚至没顾得上坐下的位置，直接走到柜台前，目光锐利地盯着西奥多："这是真的？博览会的邀请？"
西奥多默默地将那份邀请函递给她。
哈德森太太戴上老花镜，仔细地阅读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逐渐变为一种复杂的、混合着骄傲与担忧的神色。"上帝啊，"她放下文件，深吸一口气，"这是莫大的荣誉，孩子。莫大的荣誉。但是……"她顿了顿，看向厨房方向，"你们准备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也正是西奥多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核心。
随后到来的是老约翰逊。他似乎是刚从工作坊过来，身上还沾着木屑。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听着哈德森太太和西奥多的对话，粗重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
紧接着，史密斯先生也出现了。他显然是直接从银行过来的，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我听到了消息，"他开门见山地说，目光落在柜台那份显眼的邀请函上，"需要我做些什么？财务评估？产能分析？"
连彭霍斯太太也抱着小查尔斯来了，脸上写满了关切："天哪，西奥多先生，这真是太……太惊人了！"
小小的店铺一时间挤满了人，气氛热烈而凝重。大家都明白这份邀请意味着什么——它可能是一个将"时光甜点屋"推向整个伦敦、甚至全世界的机会；但也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足以将这个刚刚站稳脚跟的小店彻底压垮。
"产能是最大的问题，"阿尔菲第一个指出难点，他拿着小本子，上面已经写满了数字，"按照我们现在的设备和人力，根本不可能完成。"
"原料供应也需要重新规划，"史密斯先生冷静地补充，"如此大的需求量，现有的供应商是否可靠？成本如何控制？"
"还有运输和保存，"哈德森太太用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从我们这里到海德公园，距离不近。如何保证点心抵达时依然保持最佳状态？"
"玻璃展示柜需要定做，"老约翰逊突然闷声开口，言简意赅，"要能防震，保湿。"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接二连三地砸下来。西奥多听着大家的讨论，感觉肩膀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他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将街道染成金色，一切都和他童年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分别。可这份突如其来的邀请，却仿佛要将他的生活连根拔起，抛向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
他感到一阵眩晕。梦想成真的时刻来临，带来的却不全是喜悦，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自身能力的怀疑。
"我……我需要想一想。"他最终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需要和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
客人们理解地陆续离开，店铺重新安静下来。西奥多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渐深的暮色。那份邀请函就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封面的烫金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他知道，无论接受与否，格洛斯特街9号的生活，从今天起，已经不一样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带着它诱人的光芒和沉重的压力，已经叩响了他的店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