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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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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入夏,许淮弈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站在一家名为“归巢”的民宿门口,感觉自己像是被命运开了个蹩脚的玩笑。
如果这家民宿的老板不是他的前男友,白筠的话,一切都会非常美好。
初春开始,他们的自媒体号逐渐起步,现下打算沿着候鸟迁徙路线北上边直播边科普,计划途中最后一个观测点,就是西藏的色林措。同伴思来想去定下的条件适宜的民宿就是眼前这家“归巢”。
许淮弈今天看到订单界面才发现,民宿联系人那栏赫然写着:白筠。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许淮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推开了民宿的大门。
进入房间,环境出乎意料的好,墙上挂着藏地风景、地图和羽毛标本,风格小众,略显野性。一个带着藏语口音的女声从前台传来,“欢迎光临归巢!请问有预定吗?”
女孩儿身着传统藏袍,看着像是本地人,许淮弈莫名松了一口气,“有的,姓许,预定了两周。”
黄毛夸赞这客栈有特色,女孩低头核对信息,仍微笑着回复:“我们老板喜欢这些。”不稍片刻,她抬起头有些欣喜道:“哦!是许先生!白老板特意交代过的,”
特意交代?
“给你们留了三楼视野最好的‘观羽’套房,可以吗?”
“许少?有人脉喔?”黄毛说着蹩脚的粤语普通话,用手肘碰了碰许淮弈。
色林措气候复杂多变,时而平静如镜,倒映着雪山流云;时而掀起狂风暴雨,巨浪滔天。算是各种意义上的小众景点,要不是为了调研候鸟,许淮弈估计这辈子也不会踏足这里。
所以为什么前男友会在这人迹罕至的湿地边,开民宿啊?
许淮弈百思不得其解,回了句,“……没啊,这里怎么会有人脉啊?”
房间是一个标间和一个大床房组合的套间,黄毛一进门就扑到整面落地窗前,“哇!好靓啊!个心情都超正!”
“我们在香港住的鸽子笼,哪里有机会见到这么大的天空啊。”
许淮弈和同伴从香港出发,辗转深圳,穿越云贵高原和川西险路,最终抵达西藏那曲。一路远离钢筋混凝土森林,视野越来越辽阔,但在室内,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候鸟飞过、看湖水倒映流云和雪峰,还是让人心旷神怡。
许淮弈应了一声:“是啊。”
“是什么啊,许少你不记得自己住半山别墅喔?”
敲门声响起,许淮弈收拾行李的动作一顿,开门看见是晚到的老幺,心下松了口气。
“诶!到的这么晚!”黄毛勾住老幺脖子往下压。
老幺也不挣扎,任由他闹着,眼睛却亮晶晶地望向窗外:“许少!那是不是黑颈鹤啊?”
远处确实有鹤群飞过,黑颈白羽,划破流云,不时变换着阵型,从这头飞向那头,朝更远的山际飞去。
黄毛走进,“丢啦,那岂不是在房间里都能直播的喔?”
老幺嘴里蹦出半生不熟的粤语:“……你唔好成日挂住偷懒啦。”
“诶,你不会讲粤语就不要硬讲好不好?”黄毛回头吐槽,惹得老幺扑上来锁他喉。
两人笑着滚作一团,许淮弈在一旁没加入打闹,只是望着那群逐渐变成小黑点的鹤,忽然有些出神。
晚春,候鸟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等到冬天来临,再义无反顾地飞回南方。
归巢。
这名字起得真他妈的贴切。
他曾经也想过要像一只候鸟一样,在两地之间往返不息。只是当他真的想回家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人根本没有给他留一个归处。
他深吸一口高原清冽的空气,把忽然翻涌上来的那点酸涩压了回去。
“许少,晚上去不去追夕阳——?”黄毛的喊声被老幺用抱枕闷了回去。
许淮弈骤然回神,“吵死啦你们,”
“再闹小心晚上被秃鹫叼走。”
许淮弈话音刚落,就见色林措上突然飘来一片乌云,云层浓稠墨黑,压得极低,仿佛紧贴着湖面翻滚,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落在眼前,民宿上空也被笼罩在雨幕里面了。
黄毛目瞪口呆地趴在玻璃上,“不是吧阿sir,刚刚还是天晴,现在就阴天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老幺抱着胳膊,语气夸张地渲染着气氛,“我听说色林措又名魔鬼湖啊?”
“真的假的?”黄毛很很配合地往后缩了缩。“你不要吓我!”
“真的啊!我做足了很多攻略的。”
老幺突然伸手掐灭床头灯,阴影掠过带笑的眼角,“传说湖底住着恶魔色林,专抓吵闹的年轻人祭天!”
“喂喂喂!”黄毛很配合地往后缩,却撞到许淮弈身上。
许淮弈稳住黄毛身形,忽然想起老幺当初兴奋地推送了旅游vlog给他,片尾力荐了这家民宿,“西藏旅行一家绝绝子的民宿,老板超好看的!”,黄毛跟在旁边附和着“超正!超靓!”。
许淮弈当时怎么回得来着?
好像当时他正低头调试设备,只懒懒地应了句:“你话靓就靓咯”。
许淮弈翻找到了之前的聊天记录,点开了老幺分享的那条视频,片尾就是“归巢”的安利。画面中一男子身着简易白色衣衫,随意倚在木栏边,眸色似浸在清泉中的墨玉,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山水之间,屋宇之下,眉眼如画,气质出尘。是像山中精灵,又像谪仙临世,看起来有些遥不可及。
许淮弈指尖无意识收紧,早该看一眼的,如果早知道老板是他,他绝对会有多远跑多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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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众人围坐在原木长桌旁,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藏族特色餐食,浓香的酥油茶、手抓羊肉、糌粑,还有一锅咕嘟冒泡的牛肉汤锅。
夜雨滂沱,压抑沉闷的气息透过玻璃弥漫进来,混沌之中,民宿所在的区域成了这片湿地唯一亮着灯火的孤岛。
“我们民宿的特色,青稞特调,你们远道而来,可以体验一下。”藏族阿妹笑着看向众人。
“餐食还合胃口吗?知道你们从香港远道而来,特意嘱咐厨房少放了辣椒。”
“嗯!很顶啦!多谢老板!”黄毛竖起大拇指,热情回应。
“青稞特调?”许淮弈轻轻抿了一口酒,然后笑容淡去。
青稞酒的凛冽裹着苹果汁的甜,尾调还缀着一抹熟悉的沙棘果香。这个味道太过熟悉,当年还是他自己拿着青稞酒和果汁调配的,没想到还会再喝到。
窗外是隔绝一切的暴雨,屋内是温暖诱人的食物香气,可许淮弈却感到一种被无形的失落与伤感。
几杯青稞特调下肚,他踉跄起身,含混着:“我先去休息了。”
“还好吗?”阿妹这时又端着茶水走过来,“中庭那边地有点滑,小心哦,还没来得及打扫。”
许淮弈点点头,这时公区的电视上开始播放起了候鸟被偷盗新闻,女主播冷静的嗓音传来:“深圳破获特大候鸟盗猎案,查获成年鹤、雏鹤共——”
“深圳?”许淮弈在楼梯门口顿住脚步,眉头紧蹙。
“最近不少深圳捕猎候鸟的新闻。”游客的声音淡淡传来,“估计那边港口多吧,容易蒙混出海。”
“目前主犯仍向北逃窜,疑似携带野生动物活体——”
“就是,可恶啊!”老幺愤愤咬了口糌粑,“鸟鸟多可爱,为什么要伤害鸟鸟。”
“……”黄毛作势要吐,顺带换了个台,“别恶心了你。”
“当日,西藏那曲东部出现特大暴雨,局部路段被泥石流、山洪影响,各部门正在全力抢修——”
“呲啦”一声,楼梯旁的后门被风雨大力吹开,冷风裹着湿意倒灌而入,许淮弈下意识上前想要关门,却蓦地撞见檐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朝屋内走来。
白筠浑身湿透,裹着一身凛冽的水汽,仿佛就要融进色林措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里。
许淮弈一时忘了动作,只怔怔地看着对方,捕捉着三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似乎比三年前更加健壮了一些,深色工装衫湿透后紧贴着他精瘦而有力的身形,肩宽背阔、腰身紧实。头发也有些长了,水珠不断从他的发梢滴落。自己在这分离的岁月里悄然长高,现在已经可以平视他了。
没变的是那双眼睛,那双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眼睛。瞳孔漆黑的像是高原的夜空,浸染着雨水的凉意,深邃得让人想沉溺。
雨声淅沥中,两人隔着水汽对视。
许淮弈攥着门把,感性小人叫嚣着把门关上,理智小人却让他的身体如被施了咒般动弹不得。进退维谷之间,白筠率先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哑,“好久不见。”
白筠向前踏了一步,踩在积水的地面,嘴角带笑,“来西藏玩?”
他的态度自然得体,仿佛两人只是经年未见的寻常旧友,仿佛那些高原上的星空、神山下的同行、圣湖边的依偎,甚至拥抱、亲吻,都是许淮弈一人的幻觉。
这三年许淮弈肖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场景,他想象在香港的霓虹街头,异国他乡的某个转角,唯独没有想过两人再次重逢居然还是在西藏的色林措,一个他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踏足的地方,他不服气地别开视线,却听见对方又唤他,“许淮弈,”
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而清晰,“雨很大,我很冷。”
白筠又向前踏上一步,仿佛在无声地指摘许淮弈怎么还不让他进门。“你就这样招待故人?”
许淮弈下意识后退半步,侧身让出了进门的路。
白筠步入屋内,疑问道:“不是你定的这里吗?”
“不是。”许淮弈斩钉截铁。
白筠的目光落在他明显回避的侧脸上,“这样啊…”
许淮弈显然没有做好重逢的准备,动作滞涩,话语也往外蹦不利索,就在许淮弈以为本应该惊天动地的重逢就要在溺毙于他的笨拙与沉默时,另一人还是维持着当年的风流倜傥和莫名奇妙,说了一句:“你偷了我的鸟,打算什么时候还?”
许是今晚喝下的青稞酒的余韵仍在脑子里盘旋,许淮弈只觉得自己的思维都变得粘稠而迟缓,被白筠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砸得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