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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决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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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早上的冬天是荒凉,那晚上的冬天就是真正的凛冽。没有阳光,没人知道漫长的冬夜何时才能结束。寒风肆意割过行人裸露的肌肤,严寒的脸被吹得发疼,一个劲往衣领子里藏。
现在轮到程希话少了。
严寒拉着他的手,把他揣在衣兜里顶着寒风往前走。
“明天,老师又叫我去她办公室,这次不知道又有什么事。”严寒小声说着,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啊……”程希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应该是补助的事吧。”
“什么?”严寒扭过头来,松开手看着程希,“什么……补助?”
“我看了公示名单,有一个天天在朋友圈炫富还好意思拿补助的,就去跟老师反应了一下,顺便提了一下你。
“凭什么他们有钱的都在拿补助,真正困难的反而拿不到这笔钱啊。”
严寒紧紧盯着程希,好像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一脸不解的眼神。
“你——跟老师说什么了?”严寒在离宿舍一二百米的一个路灯下站定,皱着眉头。
“就…简单说了下你的情况啊。平时吃饭什么的都很拮据。我觉得你更需要这笔钱。”
……
我的什么情况?什么拮据?什么更需要这笔钱?
严寒听不懂程希在说的每一个字,可是他说得那样认真,反而让严寒更不解了。
“你的意思是——你在帮我申请贫困补助?”
严寒的声音在寒风里忽然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他眉头紧紧压着眼睛,盯着程希。
“差不多吧…我想在离开之前再为你做些什么。”
严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面前的程希忽然变得陌生,严寒莫名感觉到,程希在俯视着他。
我?贫困补助?
严寒的脑袋里快速闪过他和程希刚认识时,他经常说要请客吃饭,谎称自己夹多了给他吃的片段…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全世界最好的严寒,还是一个饭都吃不起的穷光蛋,一个千疮百孔的苦难者。
他回想起当初程希看着他时,眼神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当时不懂那眼神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明白了。
那种眼神叫哀怜。
原来如此啊。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啊。
所有他视为珍宝的友谊的瞬间,在程希那里原来都蒙上一层“施舍”的外壳,都源于一个前提——
觉得我穷。觉得我可怜。觉得我需要拯救。
过往程希对他的好落叶似的飘过,他抓住一片拿来看,青绿的树叶在此刻变得枯黄,叶脉上写着“怜悯”。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朝严寒席卷而去。这种羞辱感比严缚以前所有的谩骂更加深入人心,更加根深蒂固。
“程希——”严寒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叫程希的名字。
“你在干嘛?”
严寒的语气认真得可怕,再配合上他惊诧的表情,程希能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感,极其不祥的预感。
“……什么?”
“我哪里表现出来很需要这种帮助了?
“哈啊。”严寒忽然冷笑了一声,声音很荒凉。
“原来,你是一直都觉得我很穷,所以才帮我对吗?
“你觉得我很可怜吗?”
严寒在说“可怜”这两个字的时候很用力,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程希被这样的严寒吓到,皱着眉看着眼前有些瑟瑟发抖的人,大脑完全麻木了。
不是这样的。
不是可怜,是心疼啊。
程希没法否认,最初的他确实是抱着那样的心态认识严寒的,可是现在,有了另一个原因。
因为喜欢,所以你遇到一点不好的遭遇我都会感到心疼啊。
程希脑袋里一直在回荡着这句话,可是嘴却沉重地紧闭着,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你觉得我可怜,所以才对我这么好的吗?你是在怜悯我?”
严寒看他不说话,往前走了一步。平日里那个安静温柔的严寒此刻背后好像掀起千层风浪,吹得程希有点不敢靠近,也不敢再说什么,因为他想起那天聚餐,严寒说他最讨厌的就是这样“傲慢、自大的人。”
我什么时候,居然变成你眼里最讨厌的人了。
程希大脑一片空白。想要辩驳,可是看着严寒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是这样的…”程希无力地说着,想要伸手去抓住严寒的手,可严寒很快躲开了。
“我对你好,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不好好吃饭,要我陪着你给你夹很多菜吃吗?那和你说的那种人有什么区别?
因为我喜欢你吗?
现在还说得出口吗?
百口莫辩。程希感觉耳边嗡嗡的,不知道是风吹得还是什么原因。
“因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我穷,因为你需要一个对象来满足你的同情心吗?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需要你的施舍了?我表现出来的一切,原来在你眼里都是在向你索取帮助吗?就算我真的穷又怎么样,要我对你的接济磕头感谢吗?
“我把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你呢?你把我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个吃不起饭的穷光蛋?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以为那是朋友之间欣赏的眼神。原来,跟看一条无家可归、可怜的狗一样啊。”
“你在说什么啊?”程希再也忍不住了,巨大的冤屈和悲伤使他声音都在发抖,悲愤交织的眼神紧紧盯着严寒,“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想对你好啊!跟钱有什么关系?”
“是吗?”严寒苍凉的笑声回荡在冬夜,寒风里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睫毛总是不安的上下颤动,程希没注意到,严寒身体已经抖得快站不住了。
“可你的好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建立在莫须有的臆想之上,建立在你觉得我一无所有,需要你去拯救之上。你怜悯我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很傲慢吗?你这和羞辱我有什么区别?你还不如直接往我脸上扔钱让我跪到地上去捡吧?”
不是这样的。
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严寒脑袋和身体都在发麻,他感觉自己应该已经哭出来了,但嘴上还没有停下来。
“你现在可以可怜我了。一直都在拼了命地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我在别人眼里,甚至在最好的朋友眼里都那么可怜,才是真正可怜的事吧。
“程希,你想当救世主我不拦着你。换一个对象吧。我不希望我的朋友看到我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觉得我很可怜。
严寒靠在路灯上,强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倒下去。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话:
“如果是那样。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朋友。”
他顿了顿,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接着说:“我本来,也不需要朋友。”
说完,严寒逃跑一样地离开了这里。
他去了哪,程希不知道。他只看到目光中那个纯白的帆布鞋离开了视野,往哪边走了,他不知道。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寒风都不再呼啸了。
他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不舍,都被严寒的这几句话彻底击碎。好几次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原来他小心翼翼捧出的一颗真心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原来他视若珍宝的友谊对严寒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原来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用尽全力去温暖去守护的人,始终是一个无法融化的冰雕。
他从来都没变过。变的是程希,变的是程希可笑的想法,想要温暖他的想法。
我喜欢你。我要走了。
这两句话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可能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程希在路灯下沉默地站了两分多钟,才鬼使神差地往宿舍方向走过去。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我对你好的方式错了吗?
还是说我们一开始本来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程希脑袋已经乱成一锅粥,想要单独拿出一件事来回味反而困难起来。
他的宿舍里并没有很多东西,几件衣服往行李箱里一塞,那本莫失莫忘装进书包,其他东西都扔在这也没关系了。
程希收拾好东西,站在宿舍门口发了愣。
“……”
他看着207宿舍紧闭着的门,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无论如何,还是和你道个别吧。
程希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门。
“……请问严寒在吗?”
开门的是霍弈。
“不在,他没回来。”
“……”
是不想见我吧。
程希轻声说了声好,拖着不多的行李下了楼梯。
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们的结局居然会是这样。
程希每挪动一步,心脏都被揪得疼。原来分别这么简单,决裂也这么的轻松。连一句再见都容不下。
他昏昏沉沉地混入离校的人流,最终消失在漫长的冬夜。
————
严寒上学的时候基本不会随身带着药,此前他基本不怎么在意这个,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但今天他才发觉这是多么错误的一个决定。
从程希身边挪开之前,他整个身子已经难以支撑他站在那里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那句可怕残忍的话,他再也撑不住了,捂着嘴巴离开了程希身边。
并不是因为想吐,而是急促的呼吸会显得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忽然发病时,他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密封的罐子里,罐子外面全部是空气,却只有他待在罐子里喘不过气。手脚冰凉,头脑麻痹。只能像搁浅的鱼一样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进气吐气,才能让身体好受一点。
两条颤抖不已的腿支撑着他穿过从人流,最终,他跪倒在小树林的石板路上。
严寒已经顾不上那么多,起码这里没有人会看到他这样窘迫的样子。
单薄的身体随着剧烈的喘息起伏着,从胸膛弥散开的痛苦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揉碎一样,他也只能无奈顺应着这无止无休的生理的反应。
“对不起……”
他一直在用这句话来填补喘息时的空档。无论是吐出的气还是有气无力的话语,都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显得支离破碎。他越想止住这颤抖,反而抖得更厉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抖得要散架了。
他的眼泪从他转身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停下来过,捂着嘴巴的手都被汹涌的泪水打湿,从眼眶蔓延到鼻尖,淌过嘴巴,最后从下巴上啪嗒啪嗒砸到冰凉的地面。
现在想要在他脸上找到一块没有被泪水浸湿的地方是件难事。额前的头发都哭湿了,睫毛更是挂着水珠,每眨一下都会溅出细小的泪点。
喘息还没平稳下来,眼泪就开始喧宾夺主,想要博得严寒关心似的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严寒跪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眼泪还是会从指缝中渗出来,划过手背,顺着手腕流进袖子里,胳膊里潮湿的感觉让严寒更难受了。袖口,膝盖甚至地面都留下大片大片的水印。
严寒自己都在心里叫嚷着别再哭了,这么冷的天,不仅是冷风吹来时会很痛,他甚至担心这些眼泪会不会在脸上结成冰。
可是身体似乎比他的心更悲伤,一点都不听话地不断冒出新的泪珠。如果程希在这,估计都要好奇一下人为什么能流这么多泪。
“别哭了…”严寒小声对自己说着,可是身体还在发抖,声音也颤颤巍巍的,脑子还在幻想要是程希能抱住他就好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走了。
是我把他推走了。
他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严寒回想着自己自己刚说过的每一句话,每想到一句都更加心痛一份,心脏好像被人生生撕裂一样的痛。
我为什么要说那么伤人的话。
我当然知道你对我有多好。
我都知道的…
可是我如果不那样说,你会坚定的离开吗?
如果我不那样说,我能坚定地推开你吗?
程希,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理解我别无选择,理解我无路可走。
他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次是他被丢弃,十一年后,轮到他把对方推开。一个是最珍爱他的人,一个是他最珍爱的人。
这时,他忽然也明白了母亲当年的不辞而别,明白了严缚的苦衷。
名为保护的荆棘紧紧缠绕在严寒身上,让他再也无法去拥抱任何人,要他亲手断送一切亲密关系。
这样残忍的保护方式,你能理解我吗?
……
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你理解我,那么我希望你能恨我。
恨到不愿再提起我的名字。恨到提起我就破口大骂。恨到选择性忘记我们之间的回忆。
恨到忘掉我。
你恨我吧,把所有痛苦留给我就好了。
我不希望你痛苦。
……要是我们没遇到过就好了。
严寒脑袋里在想这些的时候眼泪一点没有停下来。他再哭一会,估计能给学校哭出条河来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明天呢?明天要怎么面对你?明天你见到肿成猪头的脸不会笑我吗?万一明天你又在宿舍门口等我怎么办?
一旦见到你的脸,我一定会忍不住说对不起的……
严寒拿衣袖抹去眼泪,起身的时候腿还在发软,踉跄了一下,扶着旁边的树才站稳。他拍掉裤腿上的土,红着眼眶往宿舍方向走去。
他决定明天再早起一会,免得和程希碰上。
殊不知,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到程希了。
————
严寒第二天早上早起了十分钟,头痛欲裂。他看着镜子里红肿的双眼,自己都够无语的。不过他果然没和程希碰上。即使自己总时不时回头看,也没看到过他的身影。
可是上课总也躲不开了吧。
严寒抱着忐忑的心情,一直在座位上焦急地等待着。每进来一个人,他都抬起头看一眼,可是每一张脸都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直到早自习的铃声打响,程希都没有来。
……?
请假了吗?
严寒心里更加愧疚了。
就这样等到第一节下课,第二节下课,程希的座位都是空空荡荡的。
严寒看着他寂寥的座位,心里难受极了。
“他……请假了吗?”
第四节课上课前,严寒终于没忍住,顶着红肿的眼睛问何淑文。
“嗯?他走了啊。西雅图。没和你说吗?”
严寒瞳孔震颤了一下,心像以极快的速度冲入幽暗谷底,眩晕感让他忽然头疼得想吐。眼前一片模糊,周围的人声好像在此刻都静止下来,只剩下一阵又一阵的刺耳嗡鸣声。严寒感觉自己又要昏倒了。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