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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黑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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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习思的名字是他妈给取的。
他妈出国那年,他上小学三年级,他妈临行前拉着他的手,温柔地叮嘱着,“习思,习思,遇事多思考思考,别跟你爸爸一样。”
他爸是个赌徒,冉习思不知道他爸什么时候开始赌的,但在他印象里,那一直是个脏兮兮的、充满劣质烟酒味的男人。
相比之下,他妈一直是那么体面光彩,尤其是走的那天。
棕卷的长发,漂亮挺直的肩颈线条,衣服也是新的,她凑近说话时,有一股奢侈的香水气。
他妈走后,冉习思立在狭窄的客厅,有些向往,又有些留恋地嗅着空气中那股逐渐淡去的高级香水味。
然而不到两分钟。
鼻腔里便只剩一种灰扑扑的、贫穷的味道。
冉习思既觉得他妈潇洒,又觉得他妈有些傻。
他。
冉习思。
怎么可能会跟那种垃圾有一样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合同上签字?!!!
公司楼下,冉习思猛地一拳砸在橘色敞篷的引擎盖上。
“砰——”
他送给自己的十九岁生日礼物,被砸出一个轻微的凹槽。
十六岁跟闻灿签约,十七岁通过层层选拔出道,算起来他在这破公司已待了三年有余。
虽然三年来遭遇了数不尽的苛待,但其实冉习思心里也明白,滋养他现下的光辉与名气的,也正是这个扭曲而复杂的坏境。
留下去,咽不下这口气;
要离开,又舍不得这块冷热交织的被窝。
很幸运的。
冉习思贯来的冲动让他得以免受这种精神上的长久折磨。
从现在起,他自由了。
一种迷茫而凄凉的自由。
冉习思没有存钱的习惯,他赚的钱只给自己花,这辆车怕是他现下最值钱的家当了。
冉习思暗暗磨牙,心头正波涛汹涌,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弱弱的声线,“冉、冉老师?”
冉习思扭头,见到车屁股后面站了个顶着锅盖头、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因体格挺大,看上去有几分笨重。
他似乎也怕吓到人,手中攥着个小巧的藏蓝色礼盒,猫腰小心翼翼站在一边。
公司这块地盘安保很严,冉习思一看就知道他是偷溜进来的,没有声张,只有些不耐地警告,“别叫我老师,你谁?”
对方受宠若惊,“我、我叫郑识……”
“没问你名字。”
冉习思烦得不行,抬手捋了把蓬松的金发,微张的红润唇瓣里,两颗若隐若现的尖牙像要咬人一样。
他生了一副极为精致的五官,皮肤净透无暇,睫毛烫过一般卷翘,像是橱柜里的洋娃娃,然而看整体轮廓却又不失俊朗。
夜色之中,仿若海报里的人在眼前活了过来,有些失真。
郑识恍惚地对上冉习思愠怒的视线,又嗅见空气中一股清浅的花果香气,脸红得出奇,就这么痴痴望着。
冉习思扶车吸一口气,劝自己说这人不是变态,拿过对方手中的盒子打开看了眼。
里面躺着一块某奢牌最基础款的手表,
“送我的?”
冉习思笑了笑,面上的烦躁少了,看向对方。
郑识忙不迭点头。
他看上去其实比冉习思要大,应该是还在校念书的大学生,很少有这个年纪的男生会喜欢男团。
不过冉习思见的多,倒也并不意外。
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冉习思从没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多好的人,但从幼儿园到中学,又从中学到现在,没有谁见了他是不喜欢他的。
即使他什么也不用做。
冉习思对此相当自洽,他知道大家爱他长得好、嗓音好,这听起来很肤浅,但刚好,他也只是一个肤浅的人,并且极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
再者,总不见得非得十全十美才配有人喜欢?
没有那样的人。有时他也会想试着善良一点,可惜这世上的贱人太多了。
眼前这个,暂时被排除在名单之外。
“挺贵的吧?”
无论价格,这种倾尽对方财力的东西在冉习思心里会自动升值。
冉习思戴上手表转动手腕看了眼,简约的银色表带在夜色中微微闪光,他微微一笑,将空盒子抛回去,“谢了,你来一趟不容易,我再送你张照片。”
郑识见到冉习思的笑容,又紧张又兴奋,嘴唇张了又合,慌忙递出手机,正想挪脚。
冉习思却没看他,只回身背对公司的灯牌皮笑肉不笑来了张自拍,顺便展示出左手的新手表——
在一个白晃晃的中指下方。
拍完,冉习思手机连同那张价值千金的照片还给对方,迈向跑车的驾驶座。
郑识怔怔地攥着手机,还有些懵,便见冉习思拉开车门,回头撂下一句,“如果是专门来看我的话……”
“以后别来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抹金灿灿的短发已没入车内,同张扬的橙色跑车一齐混入城市霓虹闪烁的街道。
夜风习习,冉习思戴上墨镜开车穿过马路,瞧见路边有人拍他,也毫不在意。
就像不在意有人骂他九漏鱼、乡下来的野种。
当年他还在念中学时,他爸私自把他签给了黑心广告公司做模特,边念书边替他爸赚起了赌钱,结果可想而知,他一上课就累得犯困,因请假太多进度也更不上,名次很快从班级中上滑到底部。
谁也不想没文化,书,他想念,可惜被逼得念不下去。
但出道当明星,他觉得自己还真就是这块料。
十七岁成名,如今不到二十,哪怕挣的大头全让公司拿走了,仍拥有现在的成就,他没有任何理由看低自己。
也没有理由不争不抢。
更何况他向公司要的,从来只是自己应得的东西。
闻灿的人就是这不要脸的德性,用了他的心血,又用他赚了大笔的钱,却无一不用暗含轻蔑的眼光看他——
穷乡僻野来的野小子,能出道该知足了吧?竟敢忘想变得跟他们一样。
哈,知足?
冉习思虽是从一个穷窝里爬出来的,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和他爸那种人有任何关系,相反,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繁华的都市背后,到处都是钱,钱,钱。
刚出社会便噗通一下跳入金灿灿的名利场,冉习思的胃口早被撑大了。
叫他任人欺榨,然后拿着区区不到十分之一的分成感恩戴德?别开玩笑了。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赚得盆满钵满、踩到所有人头上去!
冉习思没有回公司安排给他的宿舍,直接开到一家五星级酒店,他准备先给自己放一个小假。
泊车员上前拉开车门,冉习思下了车,正要进大堂,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觉可以裸睡,内裤不能不换!
他回身往四周打量一圈,前头不远处刚好有家连锁店。
也没几步路,冉习思把证件递给门童让开间套房,继而扣上涂鸦卫衣的帽子走向街道。
晚上十点过后的市区仍然人来人往,空气中有股飘飘扬扬的关东煮气味。
冉习思给完证件,顺便攥着钱包清点着身上剩余的现金,没怎么看路。
突然,身后一道黑影挤着他蹿过。
冉习思一愣神,手中的钱夹便随着那道黑影不翼而飞了。
“站住!”
小偷黑瘦的背影急促逃窜在人群中,冉习思下意识喊了一声,引得几位路人侧目。
他一咬牙,边飞速掠过人流,边摘下碍眼的墨镜,额前打理好的金发被疾驰的夜风吹散。
买个内裤也能遇上事,今天真是操上加操!
前方的街区趋于冷清,追着追着,四周行人少了,边上几家店铺孤单地亮着招牌。
冉习思跑得直喘气,倒不是真有多在意钱包里的东西,而是这个小偷让他有种离开公司就撞了霉运的感觉,他望见那抹黑影跃上台阶,较起劲来,又大喊一声追上去。
“给我站住,再跑是沙雕!”
拐弯处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明亮浅白的灯光透过堂食区的玻璃倾洒到外面,为地砖铺下一层飘渺梦幻的地毯。
卫衣帽子不知何时往后掉了下来,冉习思白皙的脸庞闪着细汗,顶着一头凌乱飞扬的金发,陡然闯入这片蒙昧的光影。
金色的发丝,濡湿的皮肤,清亮的眼睛,顿时渗了光。
从某个视角看,像是忽然登场的舞台剧主角。
夜风恰好撩起他额前一小缕柔软的金发,他口中也刚好吼出最后两个字。
唯美与粗鄙奇异地相撞。
下一秒,他便被微凉的风灌得弯身猛咳起来。
冉习思喉咙疼的吐血,下意识撑住旁边的玻璃,察觉里面有人,便扭头想让人帮忙。
目光掠过一层反光的落地玻璃窗,从里头长桌陈列的泡面桶爬上去,落在一个印着Z字的深灰色棒球帽上。
就在一个小时前。
会议室的冉习思对着投影里这只帽子的放大版来回看了十几眼。
他记得这只平平无奇的帽子,帽檐处有一道白色露线的划痕。
黑影早消失在弯道尽头。
冉习思眸光定格在那道细小的、被灯光映照得清晰的划痕上,鞋底就此黏在了地面。
他就着单手扶墙的姿势,磨牙瞪向窗里的人。
里面正对窗户坐着的男人正在吃泡面,拱形的灰色帽檐遮挡住眉眼,令他下半张脸没在一片浅色的阴影里,脖子上凸起的喉结轻微地滚动着。
不是猥琐大叔。
应该是个挺年轻的男人。
巧的是,这个男人也穿了一身黑,宽直的肩膀笼在黑色衬衫里,脚上一双深色运动鞋,鞋带很白。
虽然打扮和小偷一样诡异,但一眼看去,此人的气息竟然是极为整洁肃静的。
冉习思悄悄咽了口唾沫,将手伸进口袋。
里面的人吃完最后一口面,将塑料叉倒扣在纸盒碗沿,微弓的脊背开始变直。
就在他抬脸的一瞬间。
什么也没来得及看清的冉习思便像个近战掏枪的士兵,猛地举起出手机,对着里面咔擦咔擦拍了几张。
速度太快。
他满意地从屏幕快速闪过的照片中见到对方表情愣了一愣。
换着角度连拍二十来张后,冉习思停下了。
他怀疑这个狗仔在挑衅他。
停滞不动的镜头里,黑衣的男人站了起来,没有表情,一瞬不动地凝视着镜头。
准确的说,是凝视着镜头后方的冉习思。
冉习思心想没见过宇宙超级无敌大帅哥啊,从屏幕扫向里面。
便利店明亮宽敞的落地长,将世界短暂框成两幅不同背景的画。
高大漆黑的身影警戒地立在里面,将身后色彩丰富的食品货架都衬得低矮了几分。
冉习思借光打量对方的面庞。
也恰巧迎上对方的视线。
瓷器一样死白的皮肤,额前略长的黑发被帽檐压低,挡住一半眼帘。阴影与碎发的覆盖下,一双黑得瘆人的眸子若隐若现微微透光。
像是漆黑巢穴中陡然探出的一双兽眼。
分明是在亮光之下,却潮湿而阴冷,在头皮掀起一阵细密紧绷的麻。